外面的乔郁呼吸一滞。
偷听非是君子之举动,偏偏他做的正大光明。
他来的悄然,房中两人又聚精会神,一时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想起多年之前和元簪笔同床共枕,他睡醒了后看元簪笔,房中灯火昏暗,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了一片冰冷潮湿。
元簪笔极少哭,至少在他外面极少哭。
元簪笔竟是哭了。
要不是他脸上一点泪珠昭然,乔郁定然要以为,他不会哭的。
元簪笔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眼泪簌簌下落,睫毛承不住眼泪,都淌到了脸上。
乔郁伸手给他擦眼泪。
元簪笔喃喃自语。
乔郁俯身,想听听是什么让元少将军哭成这幅德行。
元簪笔声音又沉又哑,“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来的是我父亲,”他哑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乔郁手指上还沾着元簪笔的眼泪,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却仿佛重于千金的东西猛地砸在了他的心上,疼的他头晕眼花。
他几乎都要于心不忍了。
他伸出手,在元簪笔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却终究只是放下手,不说不动。
当日毕竟是梦中呓语,今日听见元璁景发问,乔郁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
第58章
元簪笔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窗边,那放着一对颜色极丑,极艳俗的花瓶,上次乔郁盯着不放,他记挂了很久,但因公务繁忙,到底忘记给乔郁送过去了。
元簪笔开口的声音轻而缓,好像怕元璁景听不清似的,“宁佑党之事百年之后自有公论,父亲说我有私心,”他顿了顿,“当年主事者皆与我或有一面之缘,或是点头之交,乔大人更与兄长关系亲近,还是父亲的学生,乔郁同我一起长大,勉强能论上一句青梅竹马。”
元簪笔只谈交情,却不谈情。
乔郁听得呼吸都放轻了,却只听到元簪笔平静地说:“圣人忘情,我并非圣人,自然是有私心的。”
二人一时无言。
元簪笔出身并不光彩,纵然父亲身份极高,在元氏亦是被极力抹去的存在,若非元簪缨当年一意孤行带着元簪笔另辟宅院,他现身在何处还未可知。
元璁景的视线落在元簪笔的脸上。
元簪笔自然是神清骨秀的好样貌,鼻梁高挺,眼睛极纯澈,好像养在高门大户中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一样,但他嘴唇薄,又很少笑,因而显得很不近人情。
数年前那个艳阳天,元璁景的眼神也是这样落在元簪笔的脸上。
这素来在他面前沉默寡言的孩子通红着眼睛看他,几乎一眨眼,眼泪就要珠子似的往下滚,像个什么眼睁睁看见巢穴被毁的小兽,元璁景有点恍然,一瞬间竟不着边际地想起秋猎时被他一手提起,沾满母兽鲜血的小豹子来。
这不对。
他的儿子,不应该这样向着外人。
但那时候元璁景并不着急,因为他之后还有很长时间,有几年,十几年,他大可把元簪笔放在身边,一点一点地雕琢成自己最满意的,世家公子的样子。
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元簪笔之后和魏帅跑去了边疆,更没想到他之后前程不图,命也不要地救乔郁出来。
乔郁屏息凝神了半天反而听不到他俩说话,气得忍不住捶了下大腿。
站在屋顶给他放风的寒潭瞧见了这个动作,只想给他递个手帕,说不定乔郁搅手帕更体面好看些。
他当然没想到,自乔郁一个堂堂丞相来到同僚府中偷听就已没什么体面了。
眼下,他一寸一寸地看尽元簪笔的脸,没有少年时那样精致,但也没有太大变化,可无论如何,先前与他无关,之后更不允许他来插手。
元簪笔不是第一次被元璁景这样看着,因而大大方方,十分自然,迎上元璁景的目光,他甚至轻轻地笑了一下,道:“父亲。”
元璁景觉得这个笑有点像元簪缨。
两兄弟长得不像,性子更是南辕北辙。
要是皇帝知道了元璁景这样想一定会大为惊讶,因为他无论怎么看,看了几年,都没从元簪笔脸上看到一点像元簪缨的地方。
事实上,元簪缨少年离家,之后又死得太早,元璁景险些忘记亲子样貌,这个笑很温和,房中的阳光也正好,小儿子的笑容依稀有长子的影子,元璁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慰。
这时候他才惊觉自己老了,从前旁人无论怎么提元簪缨,无论是褒是贬,他都冷笑一声,旁人自会有眼色地收声,眼下竟因为一点点相似而心软。
元簪笔是否与乔郁有私并不重要。
元璁景道:“你与乔郁关系亲近,身边人朝夕相处,许多内情自然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就算元璁景心肠软了一瞬,也说不出枕边人这三个字来,“然而万事当局者迷,乔郁诚然……”他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乔郁有什么优点,此人机关算尽手段毒辣,虽说在朝堂之上人人如此,可到底不是良配,行事不加收敛阴狠至极,皇帝百年之后谁能保住他?谁又会去保他?元簪缨没活到娶妻生子就病逝已是元璁景的心结了,小儿子断袖不算,难道日后要去做鳏夫吗?他不知两人如何相处,思来想去,只说出四个字,“貌美非常,但他的行事你清楚,多说无益,你自己想吧。”
乔郁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元璁景大人貌美非常这一四字评价,一时受宠若惊,没再捶大腿。
他美滋滋地想,可见貌美比德行重要,他先前做了种种,元璁景却只提了他貌美。
不过乔郁似乎忘了,他根本没有德行这种东西。
元簪笔道:“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明白。”
他语调一如既往,只是眼中似有笑意。
这不是什么想念心爱之人缱绻温柔的笑,而是胜券在握似的,只一会,便烟消云散。
元璁景怎么会看不出来?
旁人有说元簪笔同乔郁狼狈为奸,元簪笔自甘堕落的,也有说元簪笔无辜受骗,乔郁手段惊人的,元璁景并不怎么在意元簪笔是不是和乔郁有私,他在意的是元簪笔会不会被乔郁利用,失了权势还要平白伤心。
元璁景心中的怀疑缓慢成型,他问;“你明白?”
元簪笔点头,“我明白。”
两人不知道都想到了什么,气氛倒不如先前那样剑拔弩张了。
元簪笔起身,道:“今日天气不错,父亲若是无事,不如……”他一面说一面开窗,见到外面的人一下就把不如我同父亲出去走走咽了下去。
乔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元簪笔开窗时适逢他直腰——先前父子二人打哑谜似地慢条斯理说话,他听得无聊,看见脚边开了一朵小紫花,顺手摘了下来。
乔郁抬头就对上元簪笔的眼睛,他手中还捏着花,神情虽然微怔一瞬,但马上反应过来,笑道;“好巧,元大人也晒太阳?”
“乔相。”元簪笔礼貌地打招呼,他不说话,眼中却写满了你为何在我家晒太阳。
乔郁一手捏着花,一手干干巴巴地举起来和元璁景打招呼,他眼睛弯起,形状宛如个大狐狸,“岳……元侯爷早呀。”
元璁景面无表情道;“乔相。”
乔郁简直是话本小说中诱惑良家子弟的妖物具象,元璁景看他不顺眼,但想起元簪笔也在虚与委蛇,倒无十分反感。
小雪轻功惊人,能飞不会走,当他连蹦带飞地落在院子中时看见的就是元簪笔送元璁景出去,乔郁笑眯眯地坐在轮椅上玩花。
小雪怀中还抱着个毛色雪白眼睛漂亮得跟琉璃珠子似的小猫,猫儿舔了舔他的下巴,十分乖顺。
元璁景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元簪笔似乎想按按太阳穴,但是碍于元璁景在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和自己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但是不代表他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元璁景面前丢人。
小雪讪然地抱着猫乖乖巧巧地站在一旁,目送元簪笔送元璁景出去。
两人一走,他就蹦跶到乔郁身边,因为被元璁景抓了个正形的事情连蹦跶的步伐都沉重了不少,他将猫放到乔郁怀中,“完璧归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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