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簪笔道:“那你被挑拨了吗?”
乔郁对他的反客为主十分疑惑,道:“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
元簪笔也不管他,道:“依本朝律法,先帝驾崩,新帝要守国丧三年,三年之后方可举行大典,眼下陛下虽然没死,但已与死无异,你如何想?”
乔郁笑眯眯道:“要我给皇帝守丧,决然不可能。故太子死因有异,我欲查明。”待事实水落石出,莫说为皇帝守丧,皇帝根本不可能入宗庙。
元簪笔点头:“好。”
“但即便如此,眼下亦不是举行大典的好时候,诸事繁杂无比,朝中尚虎视眈眈,”乔郁道:“且待两年之后,朝局稳定,海内升平,真相大白之时,我方能放心。”
元簪笔继续点头,“好。”
乔郁顿了顿,“你有心事?”
乔郁心惊,不会是把淮王那几句话听进去了吧?
皇帝心易变那是他自己有毛病,不是所有人都翻脸如翻书。
乔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哪怕他和元簪笔说我此生绝不疑你,我在你面前永远只是乔郁而非皇帝,若元簪笔心中有芥蒂,也只以为他在稳住他而已。
淮王啊淮王,乔郁咬牙,可真是害人不浅。
元簪笔摇头,“没有。”
乔郁毫不客气道:“这话是哄傻子。”
元簪笔大步跨进偏殿,拿起数本奏折扔到乔郁怀中,“既然月中不傻,且将这些事料理清楚。”
乔郁今天一整天都在面见大臣,分而治之,需好言相对者有,需威逼者有,需利诱者更有,乔郁从前便觉和这群同僚打交道十分烦人,今日方知何为小巫见大巫。
乔郁小心看着他脸色,觉他无异常,才拿起奏折,坐到元簪笔面前看。
事务繁琐如丝线,除却能分派给朝臣的,仍有无数需要亲自处理,又不能快刀斩乱麻,然而就算再反感也要忍着。
“你真无事?”乔郁忽然道。
元簪笔又推来十数本。
乔郁把嘴闭上了。
……
一年半后,朝局已然稳定,各州稳定,呈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边境之前虽有摩擦,但业已解决。
现在只有明年春日的登基大典,算得上乔郁眼下唯一大事。
他本是如此以为,元簪笔却突然病倒,数日发烧,太医虽用尽良药,但无济于事。
自元簪笔第一日发烧,乔郁就不顾群臣反对,日日住在元府,上朝再回宫中,散朝同诸位大臣一道出宫。
乔郁虽在名义上还不是皇帝,但即便不是,此举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一时之间,反对的奏折如雪花飞上乔郁案头。
乔郁觉得天冷,干脆拿那这些文法精妙的劝谏奏折引火。
元簪笔梦中常有呓语,有时只是模糊词句,有时却是长长句子,仿佛是在同人说话一般。
乔郁手贴了贴元簪笔滚烫的脸,低声道:“再不醒来,我就……”就什么?
能威胁元簪笔什么?
乔郁只得苦笑。
只听元簪笔喃喃道:“月中……”
乔郁应答一声,与他额头贴着额头。
元簪笔声音被烧得沙哑,只道:“对不住。”
乔郁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这话他从前不是没听元簪笔梦中说过,现下听来,更是滋味难以言说,“你何曾对不住我。”他叹息。
旁人觉得元簪笔在病中,元簪笔却觉得自己极清醒。
他回书房,忽见里间亮着灯,他以为是乔郁,便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令他悚然一震。
“兄长?”他不可置信道。
元簪缨柔和笑道:“你似乎有话和我说。”
元簪笔坐在他对面,道:“我确实有话,要同兄长说。”
元簪缨道:“我愿恭听。”
“三年前,因定品一事,世家与士人冲突激烈,先帝询问我应如何,我建议先帝以考试选官,纵然如此,仍得乔郁反对,世族悠游林下,甚喜卧雪眠云吟风弄月,视案牍公事为俗务,世家门生学子遍布朝廷,出题必与风月相关,与士人不利,更与国无益。当日,我与乔郁入兰台,两学子为名次打赌,一人姓顾,为寒门子弟,一人姓方,出自方氏名门。后,先帝心血来潮入考场,顾氏子称考场舞弊,霍思白身为方氏门生,定袒护方琢,而后自尽。陛下大怒,下令彻查,霍思白无辜,但不再受任,陛下命重出考题,尚算公平,亦能为国所用。”
他朝元簪缨的方向笑了一下,“自然,那名顾氏子没有死。这件事太巧,巧得宛如人为,当年不少人怀疑这名学子与朝中某位最得利的大人勾结。他们觉得,是乔郁。”
元簪笔垂眸,“想必兄长知晓我的意思了。”
元簪缨道:“是你。”
元簪笔颔首,“是我。”
“从此之后方氏与乔郁更势同水火,不久,我同乔郁理青州事,恰与方氏有关。方氏视乔郁如寇仇,青州事毕,方氏谋反铁证如山,具被乔郁如实呈送先帝,他或许怀疑为何这些证据搜集的如此顺利,”元簪笔道:“是我命人将从前搜集好的一并送给乔郁。方鹤池陈词,称,陈秋台谋反。”
元簪缨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面上并无怨恨,只轻笑着叹了口气。
“陈秋台有无谋反我不知晓,我只知晓,当年诛杀宁佑党人的诏令为陈秋台草拟,行文字字珠玑掷地有声,仿佛宁佑党人当真是误国误民之乱臣贼子,功过已定,只待盖棺了。”元簪笔道:“寥寥百余言,却足以杀千人。今方鹤池千字长文,只诛陈秋台而已,我可惜无比,觉得甚是浪费。”
“如兄长所料,此事亦被扣在乔郁头上,此后,太子与乔郁不死不休,说起来若责任有十分,则五分应归罪于我,凡此种种。乔郁确实聪明,然而性格有几分天真,他时常觉得是他连累了我,”元簪笔仍是十分平静,“我愧对兄长的教诲,兄长教教我何为君子之风,我却浑然抛之脑后,书中说为人臣者自当忠心耿耿,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倘陛下有心,则定然会为宁佑党人昭雪,若陛下无意,为人臣者应当甘之如饴。”
元簪笔平静的面容突然有了涟漪,“可我如何能甘心?”
处置宁佑党人那几日刑场所淌的血足够漂杵,冤声震天然而无处可诉,他在刑场外看见了谢家车马,来的自然不是谢居谨,不过是一小官吏,来确认犯人是否一个不缺。始作俑者仍居庙堂之上,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数千条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轻易葬送,无足轻重的小物件,不过是揽权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元簪笔尽收眼底,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我知晓今日我之所作所为与当年他们别无二致,我亦用尽谋算,操控人心,我亦视人命如草芥,无论何人,若能利用,则必尽其能。”
他知道自己是错的,他从来都知道。
然而正确的方式无法解决问题,那么何妨一错到底?
“此皆我之过,我辜负兄长教诲。”元簪笔道。
昔年逼宫者而今十不余一,谢居谨聪明无比,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未等乔郁发话,上书罪己,称谢氏有罪,不堪入朝为官,此后三代,皆不许入仕。
朝野俱惊。
元簪缨看向他的目光温柔极了,温柔得元簪笔觉得无处遁形。
他就在这,满身雪白,眸光清亮。
元簪缨毫无变化,而他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元簪笔别过头,不愿看他。
元簪缨便半跪在他面前,望着他。
一如年少。
元簪笔低哑道:“兄长做什么?”
元簪缨伸手,将他环在怀中。
他感受的道元簪笔的身体如何僵直,他只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有多么不甘,我知道你不愿意同他们一样又觉得自己已与他们没有任何分别,我知道你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狠毒太过,我知道你从来罪己,那些矛盾的念头足以将你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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