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掀起车帘。
灯光虚虚地落在乔郁脸上,是张有些苍白的美人面,他未开口,挑起眉宇的样子实在傲气非常。
管家笑道:“乔相今晚来得不巧了,我家大人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乔相若是有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乔郁道:“元簪笔亲口说的他睡下了?”
“乔相说笑了,若是大人亲口说的,怎么会睡下呢?若是大人没睡着,怎么会不欢迎乔相?”
乔郁闻言弯了弯眼睛,“你们大人哪里不适?”
管家道:“许是发烧了,但大人说不必叫大夫,被殿前司的人送回来就进房睡了。”他说的一半真话一半假话,元簪笔看起来确实身体不适,可并没有睡着,方才正是他亲口说的不让乔郁进来。
乔郁信服似地点头。
管家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明日大人醒来,定亲自去府上拜访。”
乔郁挑眉,“你们大人是说所有人都不见?”
管家道:“大人睡下了,谁来都见不成。”
乔郁淡淡道:“我朝向来不缺鞠躬尽瘁的能臣忠臣,也有重病处理政务的先例,本相不信,以元大人的为人,会因此怠懒政务。还是说元大人病的太重,爬都爬不起来了?”
管家哪句话都不敢接,只好赔笑道:“大人确实身体不适。”
“那本相就更要看看了,”乔郁笑着说,眉眼中居然当真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好像十分关心元簪笔身体似的,“本相与元大人既有竹马情深,又有同窗之谊,且同在朝为官,既然元大人身体不适,本相要看过才安心。”
管家没想到乔郁会如此持之以恒,他不能违抗元簪笔的命令,又不敢让乔郁呆在门口太久,一时两边为难。
一个人影倏地从房顶落了下来。
寒潭拔剑。
小雪稳稳地落在地上,拂下衣袍下摆的土,潇洒地对管家说:“这没你事了,进去吧。”
管家一边擦汗一边答话,见到了小雪如同见到救世主一般,千恩万谢地走了。
小雪捧着一张笑脸道:“大人说了,这么久都没见管家来回话,想必又是乔相胡搅蛮缠。”
乔郁道:“这是他原话?”
小雪挠了挠头,“也差不多。不过我少见大人语气那么不好呢,姐姐你和大人说什么了?”
乔郁听完小雪的话,神色之中竟有几分自得,道:“本相什么都没说,你兄长还欠了本相一个人情,现在不思回报,倒是过河拆桥起来了。”
小雪正要笑着说点什么,乔郁道:“所以你兄长还是不打算让本相进去?”
小雪:“……”
他自以为话题转移得成功。
“大人说您要是执意想进来也随您,只是他身上带着病气,是不会见您的。”
乔郁心情愉悦无比。
元簪笔这个人他太了解了,看似一派淡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则要面子至极,半点不愿在人前示弱,此刻要是元簪笔是被长公主捅了一刀,他没晕过去都要强撑着请乔郁进来看看他无事,今晚却连见他都不想见了。
元簪笔会是什么样子?
他会被那种药折腾成什么样子?
先前乔郁见元簪笔时他眼眶已红得仿佛能沁出眼泪来,现在呢?会不会已经哭了?
乔郁扬起一个分外灿烂的笑脸,“本相只想听听元簪笔的声音,以求安心。”
倘若小雪知道元簪笔怎么了,一定会在心中大骂乔郁狼子野心,他此刻去扰元簪笔,怎么可能是求个安心?
小雪只好推他进去。
乔郁与他闲聊,“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今日小休沐我就回来了。”小雪没有官职,兰院学子休息一律称之为小休沐,取休沐之意,但又因为没有官职而和朝臣的休沐有所区别,“兄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是被人扶回来的,脸上还有伤。”他微微皱眉,“我起初还以为宫中有人行刺呢。”
乔郁道:“本相怎么听着你好像很失望?”
小雪故作惊恐道:“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在元簪笔身边多年,见识了皇帝各种偏心乃至荒唐的举动,怎么可能会对皇帝有什么好感?只是他到底是世家子弟,就算再不满,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其他想法。
乔郁看起来心情太好了,“你兄长救了个皇子。”
小雪道:“镇守西境多年不曾封赏,这次救了陛下爱子,能官进一级吗?”
他俩已走到了元簪笔门口,这话恰到好处传入了元簪笔耳中。
元簪笔已服下了安神清凉的药,只是药效猛烈,一切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他脑袋早就被烧成了一团浆糊,闻言道:“小雪此言颇有乔相风采。”他指的是阴阳怪气。
元簪笔的声音太哑了,小雪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孩只以为他身体不适,担忧道:“大人还好吗?可要找个大夫?”
乔郁怎么会不明白元簪笔的处境?他一面笑元簪笔狼狈,一面近乎于诡异地窃喜房中只他一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难不成是因为他不想元簪笔好过?
乔郁笑着说:“元大人此言,更有本相风采。”他拍了拍少年肩膀,“你兄长无事,去休息吧。”
小雪欲言又止道:“只是?”
“有姐姐在这,”他语气哄孩子似的,“去吧。”
小雪看起来更担忧了。
在他看来,朝中最危险的,无非是他这位脾气古怪的姐姐了。
朝中派系林立,若无背景,得罪了不管哪一家都会死得明明白白,唯有得罪乔郁会死得不清不楚,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的都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左脚进门呢?
元簪笔也开口了,“小雪,你先回去。”
小雪道:“是。”他不放心地补充,“我就在隔壁。”
乔郁挑眉。
小雪朝他吐了个舌头,飞似地跑了。
若是平时,元簪笔一定会好声好气地问他乔相何事,但今日情况特殊,他不仅没说话,还十分不耐烦。
能压制着体内又痒又热等诸多难以言喻的滋味混合在一起的折磨,元簪笔毅力已十分惊人了,他没有皈依佛门的打算,不需在这种时候还压抑着不适,拿出一副千恩万谢的脸和乔郁说话。
乔郁好像漫不经心地说:“公主对元大人怨恨颇重啊。”
比起顺着元簪笔的脾气,哄得他高兴一点,他更喜欢逆着,看看元簪笔气得眼眶通红,浑身发抖的样子。
可惜隔着一扇门,不然他看见是何等美不胜收的景致。
元簪笔硬邦邦地甩出两个字,“不知。”
他的不知说的是不知公主为何怨恨他。
乔郁笑了起来,一是因为他竟还懂元簪笔的话外之意,二是因为元簪笔的自欺欺人。
刘长宁说的清楚,他如何会不知,当年元簪缨被罢官,抑郁病终可谓是世家众人一手推波助澜,今日元簪笔与世家交好,怎不是倒行逆施?
乔郁柔声道:“三年不改父志是为孝,大公子既不是元大人的父亲,也已过了三年,可见元大人做的无可指摘,问心无愧。”
元簪笔确实在颤。
他站在门口,觉得自己过来听乔郁说话可真是蠢事一桩。
但乔郁说的他无法反驳,就算元簪缨活过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没法解释清楚,要是元簪缨泉下有灵,也一定会扼腕叹息养出了他这样的人吧。
药将他理智烧得一点不剩,他简直想打开门抓住乔郁的脖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乔郁慢悠悠地说:“你自然无可指摘。”
“毕竟家族荣辱,系于一身。”乔郁的声音柔软极了,说出来的话也恶毒极了。
他悠然地,一字一句地,话里话外都淬满了毒。
再怎么含情脉脉都是乔郁一时兴起,他与元簪笔,本就该不死不休。
他们中间隔的不仅仅是派系分别,还是彼此都难以认同,更是宁佑一案上千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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