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女官正要开口,乔郁便又道:“不过眼下看来,没有太孙倒是好事,省去了好些麻烦。你说,”他偏头看向李女官,“若真有这么个太孙,陛下会拿他如何?”
李女官冷着脸道:“大人不必做此无用之语。”
酒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拿到了手中,他晃着杯中酒,笑道:“我想,总不会是迎太孙继位,你说呢?”
李女官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时候从意识到,无论出于任何原因,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见元簪笔,今日更不该为了心安,来见乔郁所谓的最后一面。
她确实想过,倘若乔郁死了,从此之后她就真的没有后顾之忧了,不必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有人翻出这桩旧事。
她朝乔郁略施一礼,道:“天色不早,下官要回去了。”
“陛下行事谨慎,当年实是事务繁杂,既要筹备故太子的丧事,还要提防着诸多兄弟,先帝更在病中,军国大事具落在先帝一人身上,才会让大人相安无事地回到掖庭,”他眉眼俱是笑,在这昏暗的牢房中几乎灼眼,“而今不论大人认与不认,大人知与不知,世间究竟有无太孙,陛下都会令大人三缄其口。”
他们二人都知道,皇帝令她三缄其口意味着什么。
乔郁抬手,酒杯倾倒,琼浆倾泻,激起了地上的尘土。
李女官本已站在门口,手尚未推开门,听到身后声响,脚步一顿。
“这杯酒,我提前敬大人。”乔郁说。
女人呼吸一滞。
两人长久无言。
乔郁悠闲地把玩着杯子上的花纹,然后他听李女官道:“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
天还未大亮。
关押乔郁地牢的牢门,是被人踹开的。
禁军着黑甲,粗暴地喝令狱卒开门,见到坐在轮椅上阖目养神的乔郁,为首者不由分说,伸手便要将他拖下来。
烟尘四起,乔郁偏头轻轻咳嗽两声,目光却轻轻地落在这位禁军统领的脸上。
薛辞。乔郁想。
他被押送来时虽已是戴罪之身,但禁军对他的态度十分恭敬,显然是不清楚皇帝究竟之后会不会再次启用乔郁,而今尘埃落定,若是斥候昨夜禀报无误,太子当于十个时辰后军临城下。
被黑铁包裹的手指还未抓住乔郁的手腕,只听铁器兵戈交错之声,一把利剑雪亮亮地划过薛辞的手指,后者匆忙抽手,惊惧地低头一看,铁甲被利刃贯穿,只差一毫,就能将他的整个手掌切下来。
薛辞惊怒交加,喝道:“你是何人?!安敢妨碍公务!”
禁军已在门外站了两排,见此变故陡然出剑,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拿剑的是个脸上带伤的少年人,他一笑,脸上狰狞的伤口也跟着开花,看起来十分渗人,偏偏他毫无自觉,笑得比脸上的伤痕还要粲然,他抽剑,挽了个与容貌不相符的漂亮剑花,恰到好处地挡在乔郁身前。
这少年人自然是被元簪笔留下的小雪。
只听小雪朗声道:“陛下只说乔相是罪臣,却并没有削去乔相的品级官位,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尔等也不得无礼!”
乔郁听了摇头失笑,正好看见小雪微微偏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你安心的笑容。
太子马上就要临城,谁还会那么在意皇帝的诏令?今日之后朝局如何变动还不得而知,眼下给乔郁尊荣体面,便是在得罪太子。
薛辞不是个傻子,冷下脸道:“此人祸乱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我等奉诏讨贼,乃是顺应天意民心,若非太子仁德,他安能苟活今日?来人,拿下!”
小雪提剑,在半空中虚虚一点,寒声道:“谁敢放肆?”
薛辞方才就知他武义过人,刚要开口,已有禁军冲上前去,直取小雪头颅。
剑影闪过,血雨纷飞。
无人看得清这少年人何时出剑,只能看见他剑身上淌下的血,他回头,对乔郁道:“可有溅到乔相?”
乔郁颇有一种孩子长大而且成才的自豪与感动交织的感情,但眼下他更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安危,一时五味杂陈,道:“没有。”
众人皆被他这目中无人的样子气得七窍生烟,奈何无人敢近他身。
小雪收剑,颇有礼地向薛辞抱了一拳,道:“我家大人说,谁敢对丞相放肆,当杀之。我家大人不欲与大人为难,只希望大人以礼相待乔相。”
乔郁脸上的表情一僵。
薛辞道:“你家大人是?”
小雪道:“元簪笔。”
薛辞一怔,实在没想到此事能牵扯上元簪笔,看向乔郁原本厌恶的眼神也复杂了不少。
如元簪笔这样的人,就算是太子登基,也要费尽心思拉拢,不为他所用,但也不得有二心,至少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要如此。
他绝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替太子得罪元簪笔。
乔郁不笑了。
小雪一言一行必是元簪笔授意,他先前以为是元簪笔怕他在牢狱中为人所害,故而将小雪留下,不曾想今日亦在元簪笔所料之中。
只是……只是现在他并无什么利用价值,更担着太子之怨,祸国之名,元簪笔将他俩捆在一处,除了给自己平添烦恼与危险之外,再无用处。
他面色冷然,宛如一张了无生气的美人面具。
他与元簪笔一同长大,感情甚笃,之后虽分道扬镳,亦虚以为蛇一段时日,不过是相互利用中还带着几分真心实意,但今日……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薛辞想清厉害,口气和软了几分,道:“想来以太子之德,愿意给乔郁留二三分颜面,”他冷哼一声,“走!”
小雪稳稳地将乔郁推出去,小声道:“我就说没事吧。”
乔郁勉强笑了笑,比皇帝命人押他近来时脸色还难看。
晨光恰出。
夏尚土德,官服以深色居多,乔郁身为丞相,服色更是庄重,今日一身素服未冠,长发散落,面唇浅淡一色,旁人见惯了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乍见乔郁素白的面容,几乎能从中品出一丝楚楚可怜来。
然而越是如此,越叫人厌恶。
这样的容貌,总是同祸国殃民分不开干系的,让人看了似乎就明白,这张脸的主人定然蛊惑皇帝,媚上欺下,祸乱朝纲。
太傅见乔郁这幅散发戴罪的模样,不由得冷笑道:“当年朝中飞扬跋扈,乔郁,你可想到有今日?”
乔郁瞥了一眼他,并不很想说话。
老匹夫。他心道。
又扫了一眼以谢居谨为首的众臣。
一群老匹夫。他断言。
然而在这一群人,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
“陛下呢?”乔郁这样想,乔郁也是这样问的。
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冷笑道:“你还有脸提陛下?若非是你迷惑圣上,陛下怎会同太子生出嫌隙,至今日大祸,你以为陛下还想见你?!”
“为我所惑?”乔郁一弯眼睛,“陛下圣明,怎会为我所惑,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陛下无关。太傅的意思是,是陛下听信谗言,咎由自取,”他瞧着老头勃然色变的脸,心情稍霁,“对否?”
“竖子而敢……!”
乔郁稳稳当当地坐在轮椅上,对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太傅道:“我有什么不敢?”他笑得真挚,“老太傅放宽心,多怒易折寿,还是保重身体为好,不然你家中的不肖子孙再因争风吃醋打伤别家子弟,可就无人袒护了。”
平日乔郁阴阳怪气居多,今日心情已是不佳之中的不佳,不然说话不至于如此直白。
太傅自入朝以来四十几年顺风顺水,皇帝都要礼敬他三分。几乎所有的气,都是在乔郁那受的。
今日迎太子,百官皆至,乔郁早就是阶下囚,被他当众抢白,已气得他头昏脑涨拔出笏板,当下就要动手。
谢居谨一把拉住老太傅,轻声安抚道:“太傅何必与一将死之人计较。”
“我今日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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