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仍在元簪笔手中,小太监谨慎地接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本在元簪笔手中折叠整齐的书信,不知为何,一角已被刺穿了。
不是信纸上原本有的,倒像是谁指甲刺上去的印子。
皇帝冷冷道:“够了。”
乔郁拿袖角擦去脸上的泪。
皇帝原本想说的话一顿,只对谢居谨道:“谢相今晚,未免太过着急了。”
话中暗含的警告谁都听得明白。
这种时候了,皇帝居然还有偏袒之意。
谢居谨道:“臣关系则乱,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他,对元簪笔道;“讲。”
元簪笔道:“臣以为,乔相居相位多年,为人虽恣睢,但从未逾矩,且身居高位,未曾放任门生亲故仗势欺人。”他说的言之凿凿,气得老太傅差点跳起来。
不说乔郁恣睢成了什么样子,就说放任亲故,他乔郁有什么亲故?想放任,也得他有才行!
一官员忍不住道:“这不是为官最基本之道吗?”
元簪笔颔首,道:“诚然是基础之道,否则我朝一百五十年有余,不会接连立下八道碑文,警戒官员行事。”
确实是基础之道,然而若是有人能做到,何以石碑连立八座?
乔郁想要闭眼,似乎再看一眼那站在殿中的人的身影,就要被他身上的烛光刺伤。
可能是殿中烛火烟尘呛了眼睛。乔郁忍不住用手蹭了一下眼角,却是一手湿润。
他嘲弄地想:你看,天下第一的大傻子还能爬上这般高位,真是奇闻。
“乔相围观多年,居功至伟,其功不必臣赘言。”元簪笔好像根本没听见群臣的纷纷议论,也感受不到他人含着恨意的眼神,“只陈秋台一案,此乃臣与乔相共查,陈秋台谋反证据确凿,纵然是太子亲舅,也该以国法处置。”
他声量不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太子是陛下亲子,既是子,又是臣,太子谋反,非是父子刀戈相向,而是臣子欺君罔上。谢相字字称父子,却忘了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今臣子谋反,却为逆臣而诛杀鞠躬尽瘁之臣,请恕臣目光短浅,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令人称道的好谋算。”
第77章
话音未落,老太傅已冷笑出声,道:“元大人一席话当真是慷慨激昂,倒令我等汗颜了。”他这话虽是对元簪笔说的,看向的却是皇帝,“乔郁有功如何?陈秋台一事乔郁所作所为确实不妥,乔郁明为肃清朝堂,实则剑指太子!宫中流言四起,宗室人心浮动,逼得太子谋反,动摇国之根本,元大人不若问问,他乔郁汲汲营营得是什么好谋算!”
此言之处,四座骇然。
谢居谨沉声道;“太傅,慎言。”
陈秋台一事具是皇帝下令,就算乔郁真有私心,充其量不过是推波助澜,太傅这话,竟在暗指皇帝!谢居谨忍不住向上望去,果不其然看见皇帝神色有些阴沉。
乔郁似乎极疲倦地说了句:“陈秋台案确实是臣有私心,臣处置不当,请陛下责罚。”
乔郁只提自己之过,将皇帝摘得干净。
谢居谨余光瞥见青年人艳丽苍白的脸。
皇帝冷冷道:“此事早就盖棺定论,不必再提。元卿,你说这些,想必不是只为了陈太子之罪吧?”
元簪笔道:“事态如此,再杀乔相已毫无意义。斛州府与此处相距不远,设守军八万,臣想,能否从斛州调兵,以拱卫中州?”
绝无可能。不少人在心中想。
斛州守军是先君惠文帝所设,其目的一开始确实是为中州处于危局时保护皇帝。斛州望族顾氏世代为守将,手握重兵,深得皇帝信任。
顾氏一族理应忠于皇帝,且也确实忠于皇帝。
然而皇帝得位并非十分名正言顺,故太子死得又过于蹊跷,只是当时先帝重病,几位皇子在斗争中或死或流放,朝中除今上之外再无可继承大统者,故先帝在重病中立其为太子。
不少人心有疑虑不满,其中便有顾氏一门,虽没有直白显露,对这位陛下的政令却大多阳奉阴违,俨然一割据地方的诸侯。但斛州位置太过特殊,周围乃是中州、宛州、前者为国都所在之地,后者繁华,国家税银三分出自宛州,无重兵守卫,守将顾渊渟又做的极聪明,给朝廷留足了面子,朝廷将斛州一事视为国之顽疾,却无可奈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顾渊渟那调兵?
以顾渊渟对今上的态度,他不转而帮助太子,前后夹击已是忠贞的做法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元簪笔。
他似乎也觉得,让顾渊渟出兵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可能,顾渊渟会不会向他提出什么额外的条件?这些条件,与乔郁的命比,哪个更贵重呢?
乔郁面上的泪水已干了,唯有眼角还透着抹绝艳的红。与他苍白的脸色相衬,红愈红,白愈白,像是几滴血洒进了新雪里。
皇帝收回目光。
这位能轻易决断他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淡淡地开口了,好像就此写好了乔郁一生中的最后一笔,他道:“太子失德,然朕与太子毕竟终是父子,若起战端,则生灵涂炭,朕不愿牵连百姓,亦不愿父子相残,”他望向下面,奇怪的是,乔郁这个将死之人的脸色并不很难看,反观元簪笔,皇帝似乎看见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攥紧了拳,须臾之后又放开,“朕应允太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喜在谢居谨心中扩散。他面上不显,只道:“陛下圣明。”
乔郁一党皆面色死白,好像能随时拖出去下葬。
一官员眼前发黑,踉跄了下,若非身旁人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他或许已直接跪了下去。
皇帝听到了浩浩荡荡的陛下圣明。
乔郁一手压在另一手上,置于身前,弯腰,慎之又慎地行了一个恭敬无比的大礼,“臣,领旨。”
他只要稍微偏头就能看见元簪笔,但他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打断了欲言的元簪笔,道:“将乔相带下去,等……”他顿了顿,“等太子来,再做处置。”
宁佑十年,他做过同样的事情。
也是一群人貌似恭顺地逼迫着他,末了,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虽然没有立刻杀了乔郁有些遗憾,但太子不日将至,谁都可能留乔郁一命,唯有太子不会。
乔郁若死,陛下还能不能找出一个人来压制世家?谁又愿意冒这样的险?
皇帝倦倦道:“众卿且去。”
不论是得意,亦或者绝望,不甘,众臣还是行了大礼离去。
元簪笔毫不犹豫地大步向外走。
来时阴云密布,细雨如丝,迎面落在人身上,寒得砭骨。
夏公公在元簪笔身后叫道;“元大人,元大人——”
元簪笔脚步顿住,夏公公快步追上来,将伞撑到元簪笔头上,因为个子矮些的缘故,他还需踮脚,喘气道:“在后面叫了大人半天,大人可算听见了,老奴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折腾。”他说得热络,元簪笔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因着雨,元簪笔的碎发不少黏在了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然而他神情冷冷,唇色与面色一般浅淡,像是一尊年轻俊美的神像。
这样的神情,在五年前的少年将军脸上,他亦见过。
夏公公仍笑道:“元大人,陛下叫您去书房呢。”
元簪笔转身回去。
夏公公跟在他身后撑着伞快走,遮不住元簪笔又不把自己淋湿了,叫苦不迭:“元大人,元大人您慢点!"
元簪笔放缓了些,伸手接过夏公公的伞,道:“请夏公公在前。”
元簪笔这是不知道皇帝的书房在哪。
夏公公望着元簪笔冷若冰霜的神情,将老奴不敢,这不合规矩咽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在元簪笔身前走。
雨渐大,元簪笔踏入书房,官袍下摆氤出一片深色。
书房中点了暖炉,炉四角乃是含着珠子的龙头,金珠中空,香料置于其中,以消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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