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簪笔道:“臣想王爷在百官面前证明,故太子仍有子嗣,”淮王原本在漫不经心地摆弄盘中糕点,闻言先是怔然,后猛地坐直了,他刚要开口,元簪笔便继续下去,“子嗣便是乔郁。”
淮王露出一个相当奇特的笑容,他原本不想笑,然而此情此景,他除了笑,居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更好的应对方式了。
一只涂着艳色蔻丹的玉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淮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王妃,我有一事,不知该做不该做。”
淮王妃见他正色,收敛了满脸戏谑玩笑,只问:“不知王爷要做的是事是错的,还是对的?”
朝局中的事怎论对错?唯有他天真的王妃问的出。
淮王却认真答道:“于做错之事的补救。”
“做如何,不做如何?”
“做,或许能让心中稍安,但极可能棋错一招,”他顿了顿,“祸及满门。不做,仍做富贵闲人,平安度日。”
淮王妃娓娓道:“妾与王爷多年夫妻,知王爷做过无数违心之事。”
淮王唯有苦笑,“本王竟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
“违背本心却不得不为,如今有机会补救,缘何不做?”淮王妃掌心温热,热力顺着二人相握出,一点一点传到淮王身上,她沉默半晌,“王爷,妾不知昔日之事,但妾与太子妃相处甚好,纵已过二十年余年,妾亦不曾遇见比她更好的人。”
淮王闭上眼。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夜,太子妃向他求救。
可他不敢回应,他怎么敢回应?
他甚至不敢看太子妃乌黑得宛如一块墨玉的眼睛。
淮王低声道:“昨日与一人谈,其深受一极尊贵者恩德,却不知感恩。”
淮王妃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淮王摇头,“他不是。”
他是,心有不甘。
淮王妃道:“妾不知王爷深思,只若王爷想做什么,且随心去做,纵真如王爷所说祸及府中,妾亦毫无怨言。”
淮王只觉喉中涩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发妻。
淮王妃拿左手夹起了一块青笋放入口中,待咽下去才道:“不过王爷不要忘了,真做之前给妾一封休书。”
淮王心中的感动一停。
“更别忘了把嫁妆送还妾娘家。”
淮王松开了王妃的手。
淮王妃朝他一笑,给他夹了一块鸡肉。
“王妃……”淮王道:“本王不喜欢吃这个。”
淮王妃颔首道:“妾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101章
父子二人在廊中闲游。
秋日天高,四野透亮如水濯,金黄落叶不时随风轻轻落下,木廊中却干净,不时有下人扫撒,赤足走在地上亦无妨。
元璁景与元簪笔一路都不言语,回到家中更相顾无言。
元璁景余光瞥见元簪笔晏然自若的面容,青年人金相玉映,身量修长笔直,稳步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幼时元簪笔被元璁景问话,人矮小,步子更小,他跟在元璁景身后,一路小跑,待元璁景回头,明明已累得双颊泛红,然而一声不吭。
如今元簪笔再也不是需要他刻意停下来等待的孩子了。
“陛下对乔郁仁厚,几多纵容宠信,”元璁景道:“今日种种,不似人君待臣,倒似人父待子。”他说的平静,偏头看元簪笔,后者半点惊讶都没有表现出来,他豁然开朗,“你早就知道乔郁与陛下的关系?”
元簪笔道:“只比父亲早一刻。”
元璁景颔首,他知道元簪笔不过谦辞罢了,对这个从来安静的儿子更多了几分喜爱,“你心思敏捷,这很好。”之前元簪笔没有否认利用乔郁之事,元璁景只以为元簪笔所有举动不过因为知道乔郁身份,便道:“陛下今日当众言明令你在乔郁身边加以提点,乔郁身份特殊,你这般得他……爱重未尝不是件好事,只陛下喜爱乔郁,然仍抱有制衡三皇子,不让其一家独大,威胁圣上之意,你与乔郁走的太近,恐会招致三皇子厌恶。”
元簪笔沉默了一息。
元璁景道;“你欲如何从中取舍?”
元簪笔望着元璁景,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疑惑,他反问道:“为何要取舍?”
元璁景一愣。
他心中马上就有了一个猜测,这个猜测太过大逆不道,然而元簪笔的神色认真,让他确认了心中所想。
“三皇子狭隘,不堪为人君。”下一刻,元簪笔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他说的太随意冷淡,谈论的仿佛不是世间最最蛊惑人心的权位,而是一件轻如鸿毛的小事。
元璁景脚步一停,他转头。
元簪笔也停下,微微低头,不直接与元璁景对视。
并非害怕心虚,而是一种顺从的尊敬。
他的态度如此驯顺,驯顺到了低微的地步,说出来的话却宛如惊雷一般。
元璁景张了张嘴。
一片边角焦黄的叶子旋转着,落到元璁景肩上。
元簪笔在等一声放肆,或者一声你疯了之类的怒斥,然而元璁景没有,他打量着元簪笔,好像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个儿子。刚才他只觉元簪笔稳重,其沉几观变,不知多少老臣都要自叹弗如,此刻,他却将方才的想法推翻了一半,好像在用手捋一匹顺滑柔软的丝绸,不期碰到了华贵布料里的锐器。
元璁景道:“何意?”
元簪笔言简意赅:“乔郁很好。”
他的意思如此明了。
元璁景反问:“何处好?”
“处处都很好。”元簪笔回答。
如果非要元璁景在刘曜和乔郁之间选,元璁景也会选择乔郁。最重要的是,乔郁同元簪笔关系亲密得非比寻常。选一个这样的新帝,比选一个怨憎元簪笔的好得多。
父子二人一时无言。
元簪笔抬手,摘下了元璁景肩上的落叶。
元璁景也看见了这片叶子,他朝元簪笔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没有什么深意,比起意味深长,更像是欣慰,“芳林新叶催陈叶,”他道,停了一息,“你回京,大约很多人说过你像簪缨。”
他本就少语的儿子闻言更加沉默,他像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才不确定地问:“像吗?”
一点都不像。元簪笔想。
元璁景看着他的举动,忽而无言。
半晌,他道:“不像。”
元簪笔了然点头,丝毫不觉意外。
“陛下病中昏聩,选不出好的储君,”元簪笔松手,叶子飘然落进园中,“不若让我来选。”阳光落进他清明的眼睛里,如同光入冰封大湖,虽干净透亮,却冷得骇人。
这样的言词,已到了近乎于大逆不道的程度。
元璁景道:“更不像了。”
元簪笔道:“我惭愧,虽受兄长教养,然未得兄长风采十中之一。”他说的由衷,显然真心这样认为。
元璁景摇头,“元雅曾与高祖皇帝击掌盟誓,约定二分天下,至文帝时,文帝不愿元雅揽权,本欲削元氏权位,元氏子孙尽不许在朝为官,然元雅始创錾琴台,与各族联合,树大根深,密不可分,权势最盛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文帝纵有千般谋略,望着空荡荡的朝廷终究有心无力。”
元簪笔不像元簪缨,却有几分元雅遗风。
元簪笔只垂首道:“不敢。”
形容如此驯顺,而行重逆之事,连元璁景都有点好奇,当年元簪缨到底是怎么教元簪笔的。
“你今二十有五,有些事我不必说,你自有分寸。”元璁景道:“然你毕竟年轻,青年人气盛,有青云之志,为权位或可能不择手段,倘若真如你所言另立新帝,你与新帝相处,不失君臣本分即可,勿要为了某些事,过分忍耐求全。”
元簪笔怎听不出元璁景的意思,他几乎都觉得有点好笑,为何无论是谁都觉得他是别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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