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没料到的是,黑孔雀无法发出声音——因为秦小灯在高烧中失去了自己的听力。
不仅如此,秦小灯恢复之后,再也没有释放过黑孔雀。哪怕是在睡眠的时候,秦小灯的精神体会因为她的控制力下降而溢出,却也从来没有形成过完整的形态。
原因只有秦小灯家人知道。照顾生病的秦小灯时,母亲和父亲在逐渐失去听力的、不停哭泣的秦小灯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果想活下来,如果想长长久久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千万千万不要释放你的精神体。你会被他们带走,你会被卖掉,你会死去。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我们将永远分离。
秦小灯慢慢忘记了外界的声音,但父母的叮咛却一直回响在她的海域之中。
在她的潜意识里,“释放精神体”等于“引来灾厄”。
秦小灯某天醒来,耳朵里只有一阵又一阵难耐的嗡嗡震响。那不是她用耳膜、耳蜗和听觉神经感受到的,而是更直接的,骨头颤动、血液奔流的声音。
沉默的精神体终于因为她的极度伤心而再一次出现,温柔地用双翅抚摸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落在自己闪亮美丽的尾羽上。
试图利用秦小灯来挣钱的债主十分愤怒。虽然成功制造了黑孔雀精神体,但丝毫不能发挥用处:无论如何跟挥金如土的客人们描述黑孔雀的美丽,秦小灯也始终无法展示她的精神体。在债主们耐心用尽的夜晚,秦小灯一家人留下房子和土地,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离开了村庄。他们穿过山林和县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秦小灯的身份证号比其他人多出两位,末尾是06:数字0是“特殊人类”,数字6意味着分类为“向导”。但生活并未因此而有任何不同。她寻常地上学,寻常地考试,寻常地帮开小店铺的父母打杂,寻常地学习手语,也寻常地接受自己没有多少朋友的事实。
高二时,父母带她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席间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相对而坐,几乎没有对视过。但两人的父母却热络地交谈,撺掇两个孩子好好交流。
在回来的路上,父母说:你需要人照顾,他是你的丈夫。
这是一场没有经过两个孩子同意的婚姻。双方父母约定,两人过了18岁就要按照习俗举行婚礼,从此以夫妻相称。秦小灯彻夜难眠,时常被噩梦惊醒。她总是想起自己冲男孩打手语的时候,他推了推眼镜,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聋哑人,露出意外的茫然。
秦小灯当时说的是:我拒绝。
但饭局还是一次接一次地进行着。他们很少聊天,都是双方父母在讲。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散步。男孩问她:你的精神体真的是黑孔雀吗?我也是向导,我可以看看吗?秦小灯还是打手语:我拒绝。
很快,相亲的对象换了一个。没多久,又换一个。
秦小灯没兴趣问他们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原因实在太多了:她的冷淡,她不肯释放精神体让别人欣赏,她不会说话……有无数理由让她像摆在台子上的商品一样,一次次被人挑拣,一次次被人退回。
痛苦和不自由的人生仿佛永远无法摆脱,但在知道“王都区”之后,她的生命似乎出现了新的希望。她彻夜检索“王都区”的事情,这个标榜“自由”的世界仿佛能容纳所有的特殊人类。许多王都区居民都在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直播王都区发生的一切。秦小灯连没有字幕的短片也看个不停,她收藏得越多,被推送得也就越多。“去王都区”,她开始向往着未来的新可能。
高考结束后,秦小灯和某个男人的婚事正式提上议程。他们生怕离家读书的秦小灯会变成无法束缚的鸟儿,因此偷偷修改了秦小灯的志愿,把新希望学院改成了当地的一所大专。秦小灯没有闹,拿到志愿确认书之后,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晚上,敲不开房门的父母砸坏门锁、看到大开的窗户时,秦小灯已经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她带走的只有这几年可供支配的压岁钱,但这几千块不足以让她顺利抵达王都区并落脚。
绿皮火车全程超过40个小时,秦小灯偷溜上车,这里走走那里坐坐,直到有人跟她搭讪:你是向导?巧了,我也是。
秦小灯敲字讲述自己的往事,手机电量急剧减少,最后亮起只剩10%的警示。她停下了:讲不完,奇怪,我的故事有那么长?
他们已经走到了福光路,她和方虞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你把耳朵卖给了那个向导?”向云来问,“为什么?怎么卖的?”
秦小灯:他用一万块买下了我的耳朵。但买之前,他带我去纹了一个标记。
向云来:“什么标记?”
秦小灯:不知道。他说,标记会让我的耳朵变得更加昂贵。
这太不妙了。向云来说:“你没怀疑过吗?你怎么愿意?”
秦小灯:反正我听不见,失去一只耳朵,换来一万块,足够我在王都区租房子,生存。
向云来还要再问,秦小灯的手机关机了。而前头的院子里,方虞的外婆已经看到了他们。
“阿姨,我来帮您抄家……不是,搬家的。”向云来笑着说,“我今儿还带了个帮工,你看看满意不?”他指的是身后的隋郁。
本以为隋郁那张脸和那副气派对任何人都应该有点儿迷惑作用,不料见多识广的外婆只瞥了一眼:“哼,暴发户。”
向云来打开院门跟在她身后:“人在外国有庄园,还有好几座山、好几座岛……”
外婆:“资本主义暴发户!”
向云来连连点头。方虞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向云来正思考怎么说服方虞允许他进入其海域,方虞先开口了:“柳川说,你巡弋过他的海域。”
向云来:“……”
柳川这个叛徒!
但他早该想到,柳川不会瞒着方虞任何事。向云来搬了个凳子坐在他面前:“没错,而且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方虞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盲杖。
在院子另一边,秦小灯给手机充上了电,正用手语跟外婆交流。向云来问:“对了,你的外婆怎么懂得手语?”
方虞:“为了跟小灯说话,她特意学的。”
向云来很惊奇:“她在这个年纪学的?”
方虞:“为了我,她得跟小灯说话。”
向云来:“……外婆真不容易。”
方虞:“你可怜我们?”
向云来:“我钦佩你们。”
他是真的钦佩,这句话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方虞:“……小灯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想重新装一个耳朵,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让小灯去找你。”
因为王都区里能做这种手术的,只有孙惠然。而能说动孙惠然的人不多,任东阳是屈指可数的其中一个。结识任东阳太难了,但结识向云来却很简单。秦小灯和方虞想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向云来却好奇,到底是哪些“他们”推荐了自己?
方虞又问:“你也想巡弋我的海域?”
向云来:“我很想。”
方虞笑了一声:“巡弋之后呢?打算在小灯面前戳破我吗?反正你是好人,我和柳川是坏人。”
他说话时没有顾忌,声音响亮,讲得很快,嘴唇几乎没有大动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秦小灯都无法辨识。
向云来:“你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海域,我好奇的是这个。”
方虞:“不就是一片漆黑?有什么可好奇的。你看看我的精神体吧。”
一团轻雾从他身上浮起,落在向云来的膝盖上。形状是混沌的,声音倒是很清晰:它喵地叫着。
“搬到这里住之后,柳川给我找了一只小猫。柳川说它是小黑猫,那时候只有我的手掌那么大,站都站不稳。”方虞抚摸那团混沌的雾气。
看着眼前不停晃动、像水波一样无法固定形状的精神体,向云来难受得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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