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晃了晃脑袋,看见更多的毛绒玩具近在眼前。
毛绒玩具的动作僵硬而机械,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向云来注意到,它们每一个动作都缺乏灵活性,转身、抬手都带着诡异的节奏感。“普通人”汤明业根本不晓得如何去经营和控制海域之中的一切,他从未操练过。向云来心头一喜。
然而,即便很不灵活,毛绒玩具们在数量上却占据绝对的优势。向云来从海豹身上拔出长刀,一边后退一边挥舞长刀反击。
即便在海域中,他的体力也迅速地消耗。手臂开始酸痛,汗水模糊视线,他的每一口呼吸都牵动肺部,带出灼痛。
一根长了手脚的豌豆荚从侧面扑来,向云来抓住它定睛一看,气得青筋浮起:“你打我?!你是我买给汤辰的!”说完用额头狠狠一撞。豌豆荚裂开了,豌豆们呀呀叫着,保龄球一样四处滚动,绊倒了几个毛绒玩具。
向云来抓住机会,再次拔腿狂奔。跑出几步后回头,毛绒玩具们却全都停在不远处,不再靠近。
向云来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他赌对了。他正站在毛绒国王的城堡前。这是毛绒玩具们的禁地。
向云来推开城堡的大门,灰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他试图掸去,却闻到了“灰尘”的特殊气味。
从肩膀蘸了些粉尘放进嘴巴里,向云来沉默了。
是酸梅粉。
城堡中灯光昏暗,脚下的地毯软绵绵的……甚至太过于软绵绵了。向云来踩了几脚,觉得不对劲,趴在地上问了问,再次带着迟疑,张嘴去咬。
是山楂糕。
长而厚的、柔软的山楂糕。向云来自然是没法吃到任何实际的东西,但他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汤辰!你在这里对不对!”他怒吼,“你有时间心思搞魔女的甜品屋,怎么就不管管你海域里的毛绒玩具!”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震落更多的酸梅粉。
城堡空得有些异样。汤辰的海域不止一个城镇,她给向云来展示过海域的地图:两条河流交汇处形成的肥沃平原,平原上十余座城镇,还有山峦、峡谷、深渊……海域没有边界,汤辰正不断地以这座小镇为中心,向外拓展她的理想国。
她用心地把自己的海域制造成一个完整的、有规律的世界。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生物、植物,随着物候变化而变化的草地、山川,修建太久了而褪色的瓦片,新装的彩色玻璃是时下流行的图案……总之,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细致而周详。
但眼前的城堡显然太空了。和它漂亮的外观相比,内部灯光太少,装饰也贫瘠得可笑,酸梅粉灰尘、山楂糕地毯和威化饼柱子透露出造物者对这个地方的漫不经心和戏谑。
向云来往前走去。柱子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而墙壁上挂满了破旧的画像,每一幅都是汤辰作品中她喜欢的场景。
向云来感到了某种奇特的矛盾感正在城堡中发酵。毫不用心的内部设计,足以看出汤辰对它的不在意;但在城堡里陈列着自己最喜欢的场景,这举动又直白地袒露出海域主人的骄傲和自负。人怎么会把自己珍爱的东西,放在这种古怪的地方?
他穿过一条长廊,感觉每一步都被无形的眼睛盯着,画像数量很多,多得让向云来感慨汤辰竟会对作品自恋到如此地步。画像中的人物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向云来偶尔回头,会跟里头的人对上目光。他快步往前走,推开尽头巨大的木门。
眼前的宽敞大厅与刚刚走过的地方一样空荡,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画像,它们是更辉煌的场面:《无限牧场》中化为动物的人们咬断奴隶主脖子的暴动,《救世主的蓄养方式》中主角自戕时布满星空的紫色云雾,《自罪妄想》结尾中降世的邪神……每一幅画像都正经地标明作品名称与章节。向云来忽然不觉得好笑了。
“好牛啊,汤辰。”他低声说,“你脑子里全都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大厅中忽然传来响动。那里摆放着两张华丽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两个毛绒玩具,熊和兔子,正是统治者——国王和王后。
虽是毛绒玩具,但打扮考究:“国王”熊一身华丽的酒红色绣袍,手持一根镶满宝石的权杖,“王后”兔子则身穿花格子裙,头上的皇冠是蝴蝶结形状。两个巨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黑眼睛盯着向云来。
突然,熊的权杖轻轻敲击地面。
墙壁上的画像发出嗡嗡声响。紫色的云雾、高山的泉水全都从画中涌出,火光、嘶吼突破了画像的限制,震得向云来耳朵疼。他不得不发出更高亢清晰的声音:“我要找汤辰!”
没有回应,没人理他。权杖仍在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每一次都令城堡微微震动,酸梅粉的味道四处弥漫。
向云来哈地笑了一声,大步朝国王和王后走去。他抓住王后正要质问,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国王和王后身后看到的那道裂缝。他把兔子翻到背后,果然看到了清晰的缝线,和缝线之中黑乎乎的混沌。
这次不是眼睛,而是黑雾。
熊还在敲地板,似乎除了敲地板,它什么都不懂。兔子在向云来身边忽然唱起“小兔子乖乖”。诡异的歌声充斥在城堡里,向云来猛地撕开了那道缝线,果断踏入兔子体内的黑雾。
他一开始没有找到汤辰。在黑色的雾中行走,他小心摸索,渐渐听到了一种轻微的、细碎的迈步声。
声音来自他身后。他回头看到的,是一头毛发湿漉漉的小白狗。
小狗定在原地,歪头看他,目光全是担忧。
向云来盯着它片刻,开口说:“汤辰,邢天意快死了。”
这句谎言立刻引起了海域的波动,黑雾开始旋转、翻滚,向云来瞬间被卷入其中。头昏脑涨的时候,一只瘦削的手伸到他面前。毛绒兔子在女人的手上晃动,“礼物!生日礼物!”她这样对汤辰说。
向云来终于在汤辰记忆里看到了从饲育所消失多年的邓春燕。和照片相比,她年长了,更狼狈也更瘦了,左眼的纱布脏污不堪,身上的衣服是整齐的,但不够干净,整个人的气味仿佛一团移动的垃圾。
他接过小兔子,兔子被手紧紧抓住,而手的主人正趴在一个人背上哭泣。因为发烧和头痛,汤辰的呕吐物弄脏了父母的衣服。背她的是父亲,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抱着衣服跟在他们身旁小跑的是母亲。汤辰因为难受,小声地哭着。母亲低声安慰:辰辰乖,打了针就好了。向云来不知道那时候汤辰几岁,但她依靠在母亲怀中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也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兔。
记忆非常混乱,小狗、邓春燕、养父母,还有汤辰一生中大大小小的各种时刻。有那么几个瞬间,向云来通过她的眼睛注视镜中的女孩。他其实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汤辰,什么时候是汤明业。
在黑雾的深处,汤辰静静地坐着,黑暗中全是扭曲的记忆影子。“我无法憎恨任何人,”汤辰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爱不爱我。”
向云来蹲在她面前:“这些都不算爱吗?”
汤辰:“我不知道。”
向云来:“你觉得什么才是爱?”
汤辰:“不要抛弃我。不要欺骗我。”
向云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汤辰从指缝中看他:“你也骗我。邢天意快死了,你在骗我。”
向云来:“我其实不知道邢天意怎么样。”他把最近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汤辰。得知汤明业透露了邢天意的身份,汤辰的眼泪一下收回去了:“他疯了么!”
向云来看着她笑:“虽然我不知道谁爱你,但我知道你爱着谁。”
汤辰:“……我没有。”
向云来:“好的,那就没有。”
汤辰:“你来这里找我,不是为了告诉我答案的吗?”
向云来:“你的答案在你自己的人生里,我没办法解答啊。”
汤辰:“你……你总能告诉我一些能判断出父母是否爱我的瞬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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