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毕竟是魔尊,即便不能听心里的声音,耳听得八方动静,搞不好能听得到物理上的声响。
所以陈小睡特意以水写字,掩盖声响,把一番惊天动地的秘密透给了苏折,又把绝无仅有的“醒灯”灯芯托付。
他是在赌。
赌苏折会是那个扭转一切的关键。
赌魔尊终有一日会点燃八根眠灯灯芯,使大半个人间仙界都倒退入永无止境的沉眠!
这场赌的风险和利益都上升到了一个无边际的地步,就像是天与地那么宽广的一场豪赌。
这样一场风险赌博,苏折能应么?
当然!
不仅是为了陈小睡的性命相托,更是因为他绝不忍见大半个世界从此沦为无生气无仙妖的废土!
一场战争本就不该牵连无辜,何况牵连的不止无辜,还有这些土地上流窜运转的灵气与仙息!
陈小睡继续写道:“所以,你接受了?”
苏折在沉默中点了点头,如同写下了一个有去无回的承诺。
与之相对的,他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口子,把那淡蓝色的灯芯硬塞了进去,这灯芯似有灵,一入血口就似游鱼入了海,如蛟龙翻了身,在他的脉管四处游窜不休,却被苏折以自身妖力引导,直接导向了丹田气海的位置。
那边储存着他的妖丹,还有他看似生生不息的本命源火。
灯芯就在火焰附近,只要他心意稍动,就能试着点燃它。
一旦点燃,就是以自身为灯,向外扩散无边无际的醒意!
陈小睡见他面目严肃,又写道:“不必时时想着点燃,单只是存着这‘醒灯’灯芯,就有很多好处。”
比如,这世上最危险的幻境、幻术、幻雾,统统都对他没有用处,而苏折身储醒灯灯芯,就如同一道盛放灯芯的灯盏,哪怕是在陈小睡的呼噜声里,他也能保持一定的清醒,不被拉入沉睡当中。
这一点陈小睡不说他也猜得到,当下便点了点头,描着字的手指轻动微闪,犹豫几分,还是写出了一行真情实意的字。
“这份礼太重,谢谢……”
陈小睡忽一言不发,握住了他写字的手。
苏折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对方却只是炯炯有神地看了他,一双眼看得不动不转,犹如琉璃般光色洞彻。
好像一个无情无绪的人,正在笨拙而僵硬地学着如何去表达感情,结果却卡顿了、僵持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看得太久,苏折都有些被看得毛了,陈小睡忽的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晃了晃,仿佛是示意了一句“不必多谢”,然后就转身离开。
他来时步履沉重如一记记闷雷,走时倒步伐轻盈似一道道清风。
虽未看到他的脸,但苏折猜他是在微笑着离开的。
因为看他的背影,就好像是卸下了身家性命那么重的担子,又似是真的交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苏折摇了摇头,唇角勾出月牙子一般的弧度,笑里撂下三分苦味,又摆上四分释然。
是啊,何必说谢呢?
对于他们这种存在来说,能说谢的向来只有行动而已。
黑色长刀已交给魔尊研究,白鼓琵琶天魔被苏折束在背后,金线绕在腕部,如今又受了光光的骨灰坟饭便当,有了这至关重要的“醒灯”灯芯,还添了三件法宝,全身都是金装。
也是时候去找老大了。
一日后,金宵城。
苏折进了城门口,来到最热闹繁华的西市街。
这街道上倒是遍布绿植、尽种杨柳,远望似一排排绿丝宫绦挂在人手臂上,柳树旁的白墙上涂了香漆粉料,靠近时乳香花香香香入鼻,白墙绕着顶楼檐阁、拥簇着数十金柱青瓦,几百雕甍画栋,这已经是街景的顶配了。
更别提,各色曲栏白阶如织丝似的穿插,各类衣饰行人似河道上漂着的一艘艘五彩小舟,各行摊贩瓦楼似雪原上盛开的一朵朵金帐,人与物与景,无一处不是共建风流,没一个辜负这富贵街景的。
哪怕苏折见多识广,也不得不驻足、停留,发自内心地赏、闻、 玩。
赏,是眼向陈家的金银铺子瞅,朱家的漆器铺子瞧,目光朝李家的茶坊里逡巡。
闻,是冲唐家的香料铺子里闻,对着刘家的羊肉铺子里拱供鼻子,对着酒店里飘出的酒香品上一二又三。
玩,是书画摊里问字画、珍玩摊里找古董,再去买几分精巧剪纸,去说书人的摊子里钻一会儿,最后去雕蜜捏糖的人那儿讨些果糖。
玩来走去,就在他看上去好像完全忘记了此番来的目的时,苏折忽然大步一转,绕开最好的几个摊贩,走到一处小摊贩前。
这摊上并无茶饼甜果等一应美食,也没有一个商贩在叫唤守候。
只有一群衣料破败、形容诡异、身量不足掌心大小的人偶娃娃。
它们静静躺在一处蓝色帆布上,容貌各自不一,但都奇丑怪陋,有些脸上沾着血迹,有些身上泛着一股尸体腐烂多时的恶臭,有些的衣衫破损处漏出一两根青黑枯焦的干指,也不知是人指还是动物指,一个个堆叠得像是个小偶山似的,可如此繁华街道上,竟没一个人注意到它们!
苏折看似毫不在意地路过,似乎也没有注意点这个平平无奇的无人小摊贩。
可走到一半,他却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其中一个人偶,从人偶小山堆里拿了出来!
一瞬间,所有人偶的眼珠子都活转过来,都看向了他!
不仅如此,他抽出人偶就好似触动了某种禁忌似的,一时间街上的人也都停止了动作!
金银铺子的陈老板停止招呼客人,忽的僵硬呆板地转头看向苏折,书画摊的黎老板停下写字绘画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苏折,羊肉铺子的刘奶奶连羊肉也不切了,抬起头就是一个劲儿地瞪着苏折,糖果摊的王老汉捏碎了手里的糖,眼球突瞪地死盯着苏折。
以此类推、香料铺子的妇女们全都停了下来,好似静止的塑像般看向苏折,说书人和听众的面容诡异而静止,人却以一种违背常识的诡异姿势地把身子扭转到苏折这个方向,茶坊里的茶客们还端着茶,眼睛却似不受控制般被拉扯到苏折这边。
而苏折可以看到的是——这许多人的背上、肩上、头顶,都趴着一个小小的破败的人偶。
就连天空中飞过的几只鸟,鸟背上居然也载着一个个小小的人偶!
整条街全是人偶!
这一整条街的行人商贩与飞鸟走兽,在他踏入街道之前,就已经被这些人偶所控制了!
苏折面色十分不渝,冲着这街上的人说道:“老大,你在干什么?”
整整一条街的人与动物都被人偶控制了,如此豪狠诡异的手笔,除了四大妖官之首的“据风妖官”慕容偶,这天底下还能有谁?
他只是随便冲着一个背上趴着人偶的商人喊,那商人竟然开口道:“我控制他们有我的理由,你又为什么来?”
这人虽开了口,可神情呆板沉滞,小人偶却忽然从趴伏的状态改为立了起来,显然是人偶在主导,商人不过是慕容偶的传声筒罢了。
苏折听完,只冷声道:“慕容,我奉魔尊之令前来视察,你的本体在何处?这么多人受你操控的理由是什么?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那小小的人偶忽的嘴角一扯,连带那商人也是嘴角牵扯抽动,呆板而僵硬道:“许久不见,你这脾气倒是见长,放在从前我还有兴趣和你打上一架,但如今我手头有要紧事,没空与你掰扯。”
这就是不打算配合了?
“慕容偶,我叫你一声老大不是服你,是因为敬重魔尊的安排。”
苏折唇角一沉,眼中说冷就冷。
“如今我奉魔尊令来,你既不肯来掰扯,那我就亲自找你掰扯!”
话音一落,仿佛某种联系被切断,所有静止不动的行人和商贩就像是重新播放的片段似的,开始了他们这一天既定的活动,买卖的买卖,说书的说书,剪纸的剪纸,烤饼的烤饼,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独不同的是,他们似乎被慕容偶下达了某种命令,集体无视了苏折。无论苏折从他们面前经过还是做些什么,没有一个人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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