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景色虽好,可隐隐约约让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苏折也注意到徐云麒在观察自己,便小心答复道:“徒弟也没想什么,只是近日连遭变故,心里有些不安定。”
徐云麒叹了口气:“你不安心也是对的,就连我心中,也无一时安稳自在的,我这几日遭遇的变故,怕是比过去几十年的还要多。”
他说话之间,人已坐在了一方朱红色的凉亭长椅上,手搁在雕花刻草的栏上,指间拨动着上面的点点兽纹鸟图,可身段里积蓄着似乎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道袍上的团案丝缕本是灵力所铸,该如动风流云一般飘逸,可此刻却静止僵涩如木片贴图。
这让苏折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到底是谁惹得老师不安稳了?”
徐云麒笑了一笑,忽的转过半张脸,光与暗在他脸上如四散拼贴的残画碎片,忧虑与苦涩,困惑与失望,比往常给人的感觉更鲜明浓热,简直要从他的五官里溢出来。
“我的四师兄,也就是李居士,他怕是被苏折给擒了。”
苏折佯装大惊,借了一副大惑不解的面具戴在脸上,道:“怎会如此?”
他的演技堪称是完美无缺。而徐云麒似乎也深受感染似的,边叹边站,拳在袖下无声无息攥紧,陷在自己的汹涌情绪里一动不动。
“实不相瞒,为师在走的这一路上也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切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我和他,你和我,又怎么就到了这么一步?”
这话越说越是奇怪,越到后面,越是流攥出一丝带恨的咬牙切齿,使苏折眉心一紧,还未反应过来。
忽然,凉亭之内灵力忽溢,金光大作!
无数条宛如实质的金线从苏折的脚底溢出,再一路从柱子上延展翻飞,如同金龙越海一般聚到了八角亭的顶部尖塔处,猛地合笼。
而远处的晴空灿烂,忽然变成了盖子的一角,好像也要关闭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一只摊开的笼子被一无形的手掌猛地合拢,彻底关住了笼中的鸟!
苏折猛地醒悟过来——这是封闭灵力的隐形法阵!
可这法阵不可能是事先布置下的!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是徐云麒在这里埋设了法宝!
苏折猛地抬头看向对方,故作无辜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而徐云麒也终于抛下欲言又止的隐秘忧虑,换上了前所未有的决绝神色,冷眼冷声,如从冰里凿出来了一把雪亮刀子,如今亮在人前了。
“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承认自己是谁么,苏折!”
第139章 笼中鸟画中仙亭外人
一声致命的质问就此撂下,一片无声的死寂蔓延开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的功夫,苏折便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至今为止最大的危机。
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一只铁铸的钩子给一点点钩拉着,以至于他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由缓渐急,由疏渐密,犹如一群脱了桎梏的野马,不停地在他胸腔横冲直撞,活脱脱地要从血肉里挤碾出来。
然而徐云麒还在看他。
没有时间给他犹豫。
苏折回过神来,抬起头,依旧保持了绝对的茫然与疑惑。
“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不明白自己是如何露馅的。
而徐云麒像是哽了一口气,目光中的精绝冷酷如透过皮肤的兵刃,可以一刀刀扎进骨髓脉管里。
“我知道你不会认,我之前也没有怀疑你到这个程度。只是在妖星一案后,四师兄的行迹越发可疑,我怀疑上了他,着意留心他的动向。”
“我注意到他经常用各种借口,出入藏书阁一带,似乎有意接近‘因果之书’,便在上面提前下了隐秘的追踪的咒法。”
“如我所料,他果然不问自取,盗书而出,来到了这危机重重的曲明镇。”
“我顺着追踪咒法一路而来,遍寻他不着,却察觉到空气与云层之中,都有金乌火焰燃烧气息,想必他是与苏折一场大战后,落败了。”
“而我追踪到了客栈,最终在你的身上,发觉了咒法的痕迹……”
一段段话,如枪杆子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猛敲,听着话的苏折越发心惊急震,如落雷下雹后的麦田,而说着话的徐云麒却越发言透苦涩,语带苍凉,好像被什么极信任、极期待的人,给狠狠地辜负了。
“林宿……苏折……你当真骗得我好苦!”
话都说到了这儿,苏折只是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千算万算,以为已经无所不能瞒,没想到竟是败到了你对李墨花的疑心上。”
说完,他似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第一次抬起头,以冷酷而精绝的目光看向对方。
“不过,你以为这样的笼子就能困得住我?”
徐云麒目光一紧,笑道:“若是困不住,苏妖官还会乖乖在这儿听我说话么?”
苏折借来一副冷静的面具戴在脸上,从眉宇到下巴都透着从容,故作闲适地磨了磨手指上的戒指,默念咒法,却发现戒指上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召唤不来自己的妖身!
被困在人类的身躯上了!
这个笼子一样的空间,似乎封禁了所有的灵力流转,把他如同金丝雀一样困在了里头。而纵使妖身达到了五阶的修为,若是拿不回它,又与白白升阶有何区别?
苏折眉目一紧,只冷声道:“你这‘金笼子’,是符元道墨玉墟的法宝吧?”
只有符仙的法宝可以扭曲这世上的咒法规则,就如同“因果之书”一样。
徐云麒自自在在地笑了一笑,宛如成竹在胸,苏折却是话语一转:“倘若这是符仙的法宝,你是不可能运用自如的……当你启动它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你已失去了大量灵力,现在的你,又比一个凡人强上多少?”
“而且,你原可以把我引入山门之后再擒拿住我,那时你会更有把握,更有外援。如今你却选择孤身一人,困我在此,也困住了你自己。徐云麒,你想做什么?”
徐云麒目光一跳,犹如针扎火炙一般,眼中燃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亮青色的道袍在在金光的掩映下,如同镶了一层纯金的线环。
“我倒是想问问,苏妖官到底想做什么?”
苏折一言不发,徐云麒便不疾不徐上前几步,几乎要贴到苏折的身边。
“我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你竟真敢附身在一个凡人身上,孤身入我仙门,独自修习画仙之术……”
“那魔尊竟舍得放你过来,而你竟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苏折直直对上徐云麒的目光,揣手在前,看轻天下似的嗤笑一声:“敢问徐居士,我兴的是什么风,作的是什么浪?”
徐云麒眯了秀气眉眼,仿佛要发出一阵正义无比的批判。
可一开口,却是震声道:“你兴的是善风,作的是恶浪!”
苏折一愣,道:“哦?”
怎么他在对方口中还能是一善一恶?这是什么奇怪评价?
徐云麒叹道:“一则,考场之上,我得多谢你在那些失控的画轴里救了冯灵犀、叶清敏,哪怕救下他们对你其实没任何好处,还有暴露身份的危机,可你还是这么做了。“
“二则,入门之后,你冒着极大的风险从李墨花手下救下了紫晏仙君,他是我的恩人,你救他既算是帮我,也避免了星月道与画轴山交恶。”
“三则,下山之后,你本可以把季霄云秦容意全部牺牲……这对你也没有任何损失,可你还是尽心尽职地扮演好了师弟的角色,你再一次救了他们。”
“就这三件事,我确实可以下个定论,你的兴风作浪里,兴的先是善风。”
说完这三件,他居然恭恭敬敬地,给苏折这个头号大敌,鞠了一躬。
苏折一脸震惊地看他鞠了躬又起,想扶又不能扶,想趁机打上一拳又不能够,于是格外困惑和不自在道:“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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