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一拨,他将白布卸去,猫着腰走了几步。
那道铃音是在深林中响起,像正举步朝他们走来,可是时远时近、忽重忽轻,让人无法辨明具体的距离,只能隐约判断,内里藏着什么东西。
“你们……”凤曲刚转过身,看到全副武/装的商吹玉,便知道他必然又要跟着自己,只得嘱咐穆青娥,“青娥,辛苦你盯着这里,我们进去看看。”
穆青娥点头:“提高警惕。”
若是只有他们,凤曲也便不搭理了。
但近日他们总是撞鬼不说,如今车上还有秀姐和小花母女,若是等恶人逼近才反抗,只怕为时晚矣,还是要考虑先发制人的可能性。
况且,昨天见识了穆青娥一扫帚抽飞一颗尸鬼头颅的壮举,虽然瘆人,但凤曲又觉得被灌进了些许勇气——连穆青娥都能做到,难道他还能说不行吗?
凤曲握紧了剑,鼓足勇气:“阿珉,我们肯定行,对不对?”
阿珉:「……」
阿珉的回答有些不甚情愿:「嗯。」
凤曲却没有听出这丝异常,他深呼吸几次,下定决心,便领着商吹玉一头扎进那片层层叠叠的深林。
时已深夜,在外围上不觉得,走进林中,才发觉内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夜雾蒸开人身的汗意,黑咕隆咚的山林里,只能依靠两人手中的火把照明。
地上的残枝落叶被他们一一碾过,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像猛兽进食的咀嚼,又让凤曲无端联想起那一晚徒手撕开自己头皮的尸鬼。
凤曲打了个寒颤,开口问:“吹玉,你还能听到铃音吗?”
商吹玉答:“还是在西北的方向。老师,注意脚下,别走太快。”
凤曲点头,但他实在不敢看脚下,他怕一脚踩到什么东西,就这样蒙头硬闯,说不定对他更好。
两人继续前进,渐渐走到不见路的地方,只能靠双腿扎进林中,走出一条路来。
不过铃音始终响在前方,幽幽远远、断断续续,像一只无形的向他们招揽的巨手。凤曲心一横,还是朝着那个方向继续迈进。
林子越来越深、夜色越来越沉,万籁俱寂,铃铛的响声越发清晰。
凤曲甚至从中听出一丝节奏,有条不紊,和商吹玉抚琴时一样从容。
或许是这一丝共鸣引起了商吹玉的不适,商吹玉呼出的冷气在他后颈一扫,两人越发贴近,凤曲也放慢速度:“害怕了?”
商吹玉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尾随着他。
凤曲又有些失笑,商吹玉毕竟比他年轻,想来还是第一次离开山庄,虽说平时装得镇静,可到底也只是个娇气的少年而已。
凤曲伸手向后,拍了拍他的胳膊,并顺带抓起手腕:“别怕,跟紧我。”
夜雾越来越浓,手中的火把明明灭灭。
二人相牵,凤曲感受到商吹玉皮肤上异常的冰冷,越发怜爱:“手这么冰,有这么紧张吗?我这次带了剑了,要是再出现鬼,我一剑就给他劈了。放心,不会出事的。”
凤曲紧张时就会话多,紧跟着又絮絮叨叨:“不过这山里怪冷的,我们稍微搜罗一圈就回去吧。我觉得……”
话音戛然而止。
凤曲感到有一股力量蹭了蹭他的小腿。
凤曲一抽鼻子,僵在原地:“……吹玉啊,是你撞到我的腿了吗?”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商吹玉的声音在距离他至少十数尺远的后方响起:“老师,我没看到你,你在哪?”
凤曲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那道响起的话音是商吹玉没错,那他此刻握着的那只手腕……
凤曲屏住呼吸,颤颤地转过脸去。
只见一道和他齐高、衣衫褴褛、浑身泛青的身影和他紧密相贴。
对方的手腕被他亲密地握着,方才呼出的冷气,也不过是呼啸吹拂的夜风。而那张被鼠虫蚂蚁啃食得看不清原样的脸,此刻就正对着他,隐约能看见脸庞上森白的骨头,和血丝勾连的眼窝里,缓缓爬出的一条乳白色的蠕虫。
凤曲退了半步,后颈又被什么东西一打。
刚刚转过眼去,却见一具吊死的尸体高挂树梢,垂下的脚尖随风摇晃,一下、一下,仿佛敲门一般叩向他的颈部。
凤曲硬咬着牙,缓缓撤回眼神,可不等他呼出一口气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刺痛!
一只只衤果露着白骨的手豁然抓住了他的脚踝。
皮肉已是坑坑洼洼,指甲连带着鲜红的血肉一起外翻,生生地破土而出,拼命抓挠着凤曲的脚踝、小腿,甚至高高地举起,直往凤曲的小腹、手臂、肩背等等抓去。
凤曲被无数的手拉着拽着,一脚滑到地上,尖叫声呼之欲出,却正赶上一段陡峭的下坡,那些从泥土里伸出的手便将他一路拖行,衣服都被粗糙的地面磨穿,从后背渗出了丝丝点点的鲜血。
凤曲大叫一声,一把拔/出剑来。
剑光皎洁如雪,出鞘便劈开了一丛尸手。一瞬间,溅起腥臭的血液、尸液甚至白脓,但凤曲的身体仍在急速下坠,感受着那些尸手抓遍他的躯体,剑刃每次扫过,挥开密密麻麻的断手,都像剥落一层蚊蝇。
“老师——!”商吹玉的声音陡然高亢,他再也顾不得小心,纵身连点,从半空中飞扑而来。
迎面撞上数不清地悬挂树梢的尸身,商吹玉忍着呕吐,盯紧了地面上飞速坠行的凤曲,目眦欲裂地大喝一声:“放开他!!”
喝罢,商吹玉张弓连射三箭,箭箭直追凤曲。
终有一箭深深地扎进地里,凤曲眼神掠过,迅速地探手一抓。只这须臾的拖延,商吹玉纵身疾奔,火把都被迅疾的冷风湮没,只余一片漆黑惨冷的夜色。
商吹玉咬紧牙关,抢在箭矢断裂的瞬间,一手抓住了凤曲。
他的手腕青筋毕露,脚下还在和凤曲一道下滑。直到凤曲反手又是一剑,再度断开一层尸手,剑刃与地面磨出连溅的火星,“吱——”的响声刺破二人的耳膜。
此时,一道清澈的铃声,穿过一切嘲哳,恰在两人头顶响起。
如在空壑,反复回响。
众尸的动作同时一滞,那股拉扯着凤曲全身,仿佛要将他四分五裂的巨力骤然消失,四下只余叮叮当当的铃音,和两人急促的喘息。
因为挣扎而折腾出的一大片热汗,都在此时稍冷。
夜风卷过,与铃铛同鸣之处,闪过一声绵长沙哑的鸦叫。犹如啼血,又如哀吟,循着那道诡异的声线,凤曲缓缓抬起了头。
不知不觉间,他抓紧了商吹玉的衣摆,仰头的瞬间,只看见青的、白的、灰的、褐的……一切阴暗沉晦的颜色都沉淀进那些飘摇的碎布里,挂在树上,而在如旗帜一般招展的布中,包裹着一具又一具白骨森森的尸体。
无数的脑袋向下俯视,那些被蛇虫食去了眼睑,无法闭合的突出的眼睛,通通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凤曲已经连尖叫都快忘了。
商吹玉又轻轻拉了拉他。
随着商吹玉的目光下视,在他堪堪停住的长坡之尾,距离他仅剩寸步之遥的山地上,赫然是一个堆满尸骨、不计其数的深坑。
它们或往外爬着、或高举手骨,死状各异,但都凄惨无比。
四周渐渐凝聚起凄异的火团,荧蓝色的光火沉浮当空,那些被一路忽视了的腐臭,一瞬间涌入鼻腔似的,让某种认知在凤曲的心中遽然浮现。
“……死人。”凤曲喃喃说,“到底是谁在吓我们?”
商吹玉已经不敢再让凤曲稍离身边,他沉下呼吸,死死抓着凤曲的手腕,回想起刚才和凤曲分散的景象,还压不下身体的颤抖。
就在此时,铃音遏止!
方才像是陷入沉睡的尸身又一瞬间转醒,齐刷刷挥舞起四肢、大张巨口,一同瞪向了二人所在的方向。
两人默默地以后背相抵。
商吹玉张弓,面向那数以百计的、悬挂的骸骨;
凤曲拔剑,俯瞰深坑中呻/吟着往外爬出的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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