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互不相让,短短数息,便已切磋几十回合。
比之凤曲帮小二争夺铜板的那次,这回也没有让步多少。
人群中忽而闪出一道身影,原是五十弦拂开观众,趁两人都无防备,一手截下了信。
花游笑刚想阻拦,就被凤曲束住双腕,面前迎来一张漂亮的笑脸:“花哥,还打吗?”
花游笑:“啧。”
五十弦举着来信,穿回人群:“小穆,你师父来信咯——”
只留下这对刚结拜的兄弟大眼瞪小眼,花游笑抓抓头发,放弃挣扎:“不打了,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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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花游笑,凤曲其实还有无数问题。
譬如赶尸术、尤氏,以及他沦落丐帮的原因,还有执意和他们为难的理由。
而这些原本不易开口的问题,在花游笑主动找他结拜之后,也在几碗酒里直接说了出来。
“我打小跟着家里活动,游走四方,赶尸夜行。这是我们唯一的本事,总得糊口啊,而且那会儿也没人说高/祖不许,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大家低调点,哪有什么许不许的?
“有天我家长辈都被一户人家叫去,说有大批尸体需要搬运,而且酬劳相当丰厚。这次的尸体数量巨大,我们本来就人丁稀少,为了这笔生意,几乎全家都出动了。包括刚满十岁的我,也得跟在队伍后边。”
花游笑喝一碗酒,平静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总之事成之后,雇主给没给钱我不知道,但我因为贪玩晚回了家,到家就看到大家全死了。”
“那就是我第一次赶尸咯,赶得稀里糊涂的,磕磕碰碰,把我爹的脸都摔坏了。
“……以前的身份肯定不能再用,我是小孩,又不是傻子。抓紧时间带着家里的铃铛跑了,听说宣州治安最乱,浪人云集,我就逃到宣州偷盗为生。侥幸遇到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他收留了我,我就改叫‘花游笑’了。”
凤曲听得动容,更感动于花游笑竟然对他和盘托出。
“你想过报仇吗?”
“报仇?”花游笑乐了,“对方不惜把我家灭口也要隐藏的秘密,如今被我告诉了你。即使我现在死了,这个秘密也已经重见天日,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凤曲一怔,这才明白了花游笑为什么要拉他结拜。
宣州找出来的尸体成百上千,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花游笑这几天驭尸纵火也不曾刻意避开别人,如今已是风言风语,如果真的有人在留意赶尸人的后代,那花游笑怎么看都危在旦夕。
他也正是想通了其中关窍,才决定把深藏的秘密告知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只是凤曲想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是自己。
花游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就知道凤曲已经明白自己心意。
他笑一笑:“你也不用太大压力,好弟弟,小爷总不会平白拖累了你。”
一边说着,花游笑从怀里摸出一只旧旧的烟袋。
凤曲问:“这是……?”
“刚才说了,收养我的是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花游笑道,“丐帮内部不是毫无秩序的,至少各城各州都有几个说话很有分量的老前辈。我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而这,是他唯一的遗物。”
凤曲一惊,连忙推拒:“我不能收!”
“收着吧。丐帮的力量足让观天楼都忌惮,无论你走到哪里,见了这只烟袋,丐帮都会尽力帮忙。这不单是兄弟赠礼,也是报答你们帮忙解决了瘟疫。”
花游笑的态度十分坚决,凤曲拒绝不能,只好犹疑着收下了这只烟袋。
“……对不起,明明你和尤氏毫无关系,本来可以清清白白的。但这样一来,连你也要深陷危险之中了。”
凤曲一愣,道:“怎么这样想!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①。况且我们已经结拜,兄弟的仇恨,当然也是我的仇恨。”
但花游笑的表情并未因此变得轻松。
听罢凤曲的安危,花游笑喃喃自语:“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不然我何必跟你结拜?”
花游笑一时语噎,抬眼和凤曲相望,苦笑说:“你倒比我想得深刻。”
他又喝了一大碗酒,海量如花游笑,面上竟也飞起红霞。
须臾,花游笑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最开始吓唬你们的原因?”
这个问题,凤曲其实问过很多次了。
可惜花游笑总是敷衍,久而久之,凤曲索性把这当成奇怪的缘分,也懒得再去追究。
可花游笑自觉提起,凤曲就免不了多想,顺着话头问:“为什么?”
花游笑只说过是吓他好玩而已。
“……”花游笑的眉心深深揪起,这是凤曲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么挣扎的神色。
但也只是一小会儿,花游笑很快便借酒揉平了疑虑,沉声道:“宣州和瑶城两地毗邻,丐帮也交往频繁,亲如兄弟。可就在一个月前,我们身在瑶城的几个弟兄被人从河里捞起。”
凤曲呼吸一窒,立刻明白了他说的是春生等人。
春生之死,也一直是凤曲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他要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无法逗留瑶城,但看着花游笑面露痛惜,凤曲赶紧安慰:“我知道这件事,那凶手实在是恶毒。但你也不要太着急,瑶城的‘天权’大人已经亲自接管这起案子了,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
花游笑静静看了过来:“你说秦鹿吗?”
凤曲点头:“是他……我知道他风评一般,可能没办法立刻说服你,但我保证,‘天权’在正事上都很认真,交给他,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然而花游笑的脸色依然没有转好。
相反,他眉心的愁绪越发凝重,越看凤曲信誓旦旦的模样,花游笑就越往肚子里再灌几碗黄酒。
直灌到凤曲连声叫停,花游笑自己也终于挥开了所有的冷静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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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牙一拍木桌,哑声道:“叫人把我弟兄勒死后弃尸河里的,就是秦鹿。”
仿佛惊雷过天,凤曲一瞬间僵在原地。
浑身热血退去,四肢百骸冰凉一片:“……什么?”
凤曲猛地喘几口气,放下酒碗,努力笑说:“不不不,你误会他了。‘天权’只是看着不着调而已,他本人其实不坏,你是听谁污蔑他的?你知道,‘天权’风评不好嘛……”
“你不用装作不熟,我知道他就在你队里。”
“……”
凤曲的面上苍白一片,久久才“啊”了一声:“所以你追着我们不放。”
“是。”
“你是为了报复他,才对我们下手。”
“是。”
“那你一定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是‘天权’……秦鹿杀害了那些花子。”
“是。”
“你……连秦鹿答应我会找出真凶的事,也知道吗?”
花游笑闭眼半晌,答:“是。”
“我也不清楚秦鹿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我非常确定,至少被丢进河里的那几个弟兄,都是秦鹿派人做的。”花游笑叹息说,“我原本是想把你们一起报复了,但现在你们平了宣州瘟疫,我也不能恩将仇报。不过,现在这样说不定比单纯的报复还让你难受吧?”
凤曲不语。
花游笑垂首道:“我很抱歉。”
凤曲却站了起来,惨白着脸,摇摇晃晃地对他弯腰:“……我才该说,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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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在黄昏时分才返回住处,秦鹿恰好在庭内乘凉,看他神色不佳,笑吟吟问:“夫君怎么不开心?是不是被那花子押着结拜,坏了心情?”
凤曲转眼看他。
为了映衬凤曲的青衣,秦鹿今日也换了一身玉兰花纹的烟青色罗裙。远远看去,犹如沉静的湖光,烟水相映,潋滟而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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