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吉哎哟叫唤一声,引来旁观的师弟师妹捧腹大笑。
“快去快去,就你啰嗦!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呸!我还要告你呢!让大师兄教教你什么叫尊敬兄长!”
赵吉嘴上说着,双手却护着屁股,几个提纵赶去南面的水岸。
嬉笑的小孩们也跟着一停,被六师妹的眼神威慑,抱着木剑乖乖练习去也。
只剩六师妹叹息一声,为这帮游手好闲的同门捏一把汗,接着走向倾五岳所在的平海楼。
楼内清静无声,只有她蹑足前行的窸窣。
停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不等敲门,门内已然响起一阵脚步。
常神医轻轻打开了门,竖指“嘘”一声:“你们师父刚刚歇下。衣秋,你和赵吉又吵架了?”
“最近岸边总是聚起一群乌鸦,说好了由赵吉去撵。可今天我经过那里,就知道他偷懒了,所以念叨几句。”
罗衣秋小声嘀咕着,把药碗递送过去,“要是乌鸦太多,妨碍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渡船靠岸怎么办?说不定他们就快回来了。”
常神医失笑片刻:“你很想念他们呢。”
罗衣秋的面上红了红,她今年刚过十二岁,入门时就是凤曲和江容两人引路。
两个师兄一人神清骨秀、如风轻柔,一人英姿飒爽、如雷凌厉,平日师父不在,就是两人代行师长之责,或授课、或指正,都是一众同门心中的榜样。
由他们陪伴的时间,甚至比父母、比师父都要长。
现在却不得不分别数月,要说她毫不思念,罗衣秋也不想撒这种谎。
“——衣秋,你刚才说岸边停了很多乌鸦?”
倾五岳的声音却从房间深处传了过来。
罗衣秋一怔,收敛神色,恭敬地回答:“没错。那些乌鸦都不是且去岛本土的鸟群,从前没有见过。我总觉得奇怪,可它们尚未闯进门中,我才没有禀报。”
木床传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似乎是倾五岳在挣扎着起身。常神医面色微变,急忙走了进去。
罗衣秋也有几分讶异,不由得跟进房中。
房内门窗紧闭、昏暗不见天日。唯独炉香长焚,炉灰中压着星点火光,好似隆冬之后萌动的春意,脆弱而不屈。
自从师父卧病,大师兄离开,就只有江容和常神医出入此地。
罗衣秋送药都是止步门外,今日初次走进,被浓重的香气熏得眉头紧蹙,心里一阵揪疼:“师父,您怎么了?”
常神医绕过屏风,罗衣秋便看到屏风上摇摇晃晃的两道人影。
好像是常神医把师父扶了起来,那条瘦薄的、苍老的、几乎油尽灯枯的影子宛如鬼形,罗衣秋看得心寒,眼眶微热。
倾五岳艰难地喘息一会儿,总算提起精神:
“衣秋,你把乌鸦的事,仔细和我说说。除了乌鸦,岛上还有没有别的异象?”
罗衣秋一愣:“就是寻常的乌鸦而已。不过体型比且去岛的要大,我猜都是海内来的。按理说,乌鸦没道理渡海过来,我也不知道原因。别的异象,我想不出来,近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这样算吗?可入秋了,好像也常如此。”
倾五岳沉吟许久,问:“近日……总是阴沉沉的吗?天象如何?”
罗衣秋当然答不上来,她是修剑的,还没学过天象卜卦的学问。
不过倾五岳问的也不是她。
常神医接过话去,他的面容也苍老许多,胡须微颤,无奈道:“还是瞒不住你。一切都很不好,不久前,玉城的星星许是落了,太急太快,我眼睁睁瞧着……照时日来估,只希望青娥他们不在玉城。”
“是吗?谢前辈走了。”倾五岳默然半晌,“当年他还劝过,叫我不要带走凤曲。我当他这么清醒,真能置身事外,最后还是没逃过啊。”
“……恐怕那些乌鸦也脱不了干系。五岳,你想怎么处理?”
“………啊,要动脑子啊。”
倾五岳长长地呼一口气,微抬起头,隔着屏风,他依然看清了罗衣秋面上的困惑和紧张。
他也确实不知道要如何同这群孩子解释。
解释乌鸦的来历,解释乌鸦的目的,解释他们未明的前途和生死……
“自珍。”倾五岳叫出了常神医的本名。
常自珍心生不安,眉宇已经压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你走吧。这是且去岛的命数,是我的命数,但不该连累你。你就像慕家、苍山门、觉恩寺这些家伙出事时一样,等到一切告终,再想办法为我立个坟头,我就感激不尽了。”
罗衣秋惊呼一声:“为什么师父!您生着病,不能没有常神医啊!”
常自珍也冷笑着把他按回床上:“你是在讽刺我吗?我常某人学的是医术,又不是专门做棺材的!”
倾五岳道:“总之你先回太平山做几口棺材备用,我要是有点本事,就让给曲相和那老小子来躺。”
“……”
常自珍一生温润谦和,对付倾五岳这张无赖的嘴一向没有办法。
他忍着怒火端了药,冷脸说:“懒得理你,喝药!”
倾五岳捧过药碗,似乎还想唠叨几句,但被常自珍瞪着,又把话咽了回去。
可还没等他喝完手里的药,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平海楼的宁静,赵吉一路吆喝着“六师妹”“师父”“常神医”,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近过来,砰砰拍门:“师父!不好了,有好多好多船朝我们这边过来,都是没见过的!”
常自珍骤然僵住,罗衣秋打开门接他进来。
赵吉扶着膝盖,跑得满脸通红,急吼吼道:“好多大船!挂着大虞的军旗!还有好多的乌鸦跟着他们,海上渔船都被撵走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靠岸了!!”
“吵什么,大惊小怪。”
倾五岳终于下了床榻,也收起了之前的笑容。
常自珍默默折回屏风,两个徒弟时隔多日,得见师父真容——竟是须发苍苍,与年前那个精神抖擞的倾五岳相比,好似老了十岁不止!
倾五岳展开双臂,沉色道:“阿吉,给为师更衣。衣秋,你送常前辈躲到后山里去,非召不许出来。”
常自珍急道:“我和你一起。”
“还是打你的棺材去吧,别忘了给我塞点黄金。”
“倾五岳!”
倾五岳“嘘”地制止了他,接着对赵吉吩咐:“传令全岛,准备守山大阵。你那几个闭关的师叔师伯,也叫他们醒醒瞌睡……”
赵吉吓得抖如筛糠,忙不迭地点头。
罗衣秋虽然不明事由,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眼睛不觉又红了大半。
倾五岳把两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叹一口气,厚重的两手按上二人头顶,亲切地拍了拍:
“莫怕,且去岛的气数还没到尽的时候。为师没死,且去岛就不会亡。”
-
尘封多时的守山大阵再度启动,林木草石都成杀机,表面看去却还风平浪静。
傍晚时分,倾五岳率领门中百余弟子站于南面水岸。
浪逐落日、风吹长林。
一片青白林立岛上,漫眼望去,好似负霜青松,坚韧挺拔,苍苍不绝。
暗黄色上书“虞”字的旗帜迎风招展,为首的巨船早已露出全貌。
它像一位魁梧厚甲的将军,威风凛凛,睥睨四方。
甲板上也当真立着一排排寒光烁烁的甲胄。数百名军士傲然而立,俯瞰岛屿,就连威名赫赫的倾五岳,此刻也显得渺小如尘。
“——传且去岛倾五岳接旨!”
一名年轻的将军上前半步,面色沉着,声如金玉。
他握着一卷敕旨,见到倾五岳,便想纵身上岸。身后的两相欢却出手一拦,使得小将军没能离开,立即瞪向了他,低喝道:“这是作甚?”
一刃瑕这才抬起单手,久停臂上的乌鸦振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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