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急切地跳到跟前,虽然年轻,却已线条利落、英越凌厉的五官凝成上位者惯有的神态。
他扳着弟弟的双肩,不自觉地沉声下令:
“应灵毕,你到底是怎么了?那天天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父皇说的我一个字都不要信,我要听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襄王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竹林里一阵风过,一抹黑色的小影窜跃下来,拳脚一动,挡开了那双攀着凤曲的手。
应折炎更为火大,张口就想唾骂这个愚忠的暗卫。
却是应赊月出声打断:“你吓到灵毕了。”
应折炎一顿,懊恼之色爬上眉宇。他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只能恨恨地跺脚,甩袖背过身去:“我去那边走走,你们聊吧。”
……原来是儿时的回忆。
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晰,清晰到两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在幻梦中栩栩如生。
应折炎满腹委屈地走了,留下应赊月和突然杀出的暗卫。
应赊月整理好表情,对暗卫下令:“你退下吧。”
年幼的暗卫却纹丝未动,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主人。
应灵毕点一点头,他才纵上竹枝,又似一阵雾般散去了。
应赊月道:“你驯狗的本领倒是不错,平日应该待他很好。”
应灵毕说:“小野不是狗。”
应赊月轻轻抽一口气,秀眉微蹙:“你说得对,是我失言了。”
而后,应赊月引他走出了那片经历山火后已成半焦的竹林,绕过小池,在一座小亭落座:
“不要怪皇兄,他是太心疼你了。上个月,他去御书房求父皇开恩,准你入太学读书。父皇闭门不理,他不死心,一个人跪了三个时辰,恰逢暴雨,连夜发起高热,好不容易退了热,双腿都直不起来。今天上山找你,也是忍着剧痛,这座山太为难他了。”
应灵毕还是垂首不语。
应赊月也不说话了,二人默然对坐。
酷暑时分,蝉鸣不断,这里没有仆从上茶,也没有宫人打扇,只有一对姐弟相峙,许久,听见竹林中传来应折炎压抑的喝叫。
应灵毕的眉心动了动,身边又响起一声极轻的抽泣。
不等他抬头,应赊月转了半身,用背影相对。
手帕霎起霎落,拭去泪痕,她又如无事人一般眺望夕色:“记得有次,你怂恿皇兄拿了太傅的枪。他拿不稳,砸了脚,还被臭骂一顿。我们一起说给襄王听,他又生气又无奈,慕容师傅还夸你是个武学奇才。那时也是一样的夕阳。”
应灵毕说:“那时不是一样的夕阳。”
应赊月顿了顿,长长地叹息一声:“是啊。那时有襄王,有慕容师傅,有慕容麟……慕容麟也很想你,可他无权离宫。而且慕容师傅生了重病,太医院都束手无策,慕容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怕也没心思过来找你。”
应赊月比他记忆里清减了不少。
不知是到了长高的年纪,还是忧思太多。她本来姿容清丽,可现在敷过脂粉都显憔悴,应灵毕心中有些歉意,然而到了嘴边都发不出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待到日落西山,宫人在山下撞铃催促。
应折炎终于从竹林中走了出来,他对着竹竿一通发泄,奈何技不如竹,此刻蓬头垢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好不狼狈。
又窝了一肚子的火,应折炎黑着脸,粗声粗气地喊:“喂,灵毕啊。”
应灵毕以为他更要雷霆大怒,不想对方纠结一阵,说的却是:“为兄不是有意凶你的,不要怕,下个月我们还来看你。”
“……”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书?笔?或者剑呢,你想玩剑吗?噢,襄王已经留了扶摇给你,那为兄还给你带民间的话本来看,上次看的鸳鸯双侠又有了续传。”
“你可不要带坏了灵毕。”
“话本小说里都是英雄轶事,看了只会越来越好。那不然,我带盘棋来,我们兄弟下棋玩。”
“……你分明是比不过其他同窗,想在灵毕这里找自尊。”
“你说什么!我的棋技可是沈先生亲自调教!”
“连我都不如,还是不要辱没先生的名声了吧。”
二人一唱一和地像在做戏,却是平日再自然不过的斗嘴。
应折炎面色窘迫,只好耍赖似的不认,应赊月便一一举例他的败北,直说得应折炎脸色通红。
应灵毕听着听着,紧绷的脸色骤然一松,抿起了一丝浅笑。
一直关注着他的应折炎“哎”地一叫,惊喜极了:“灵毕!你开心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应赊月也转过头,张了张口,还未说话,眼泪潸然而落:“灵毕……”
宫人催得更急了,天色已然全黑,继续逗留下去,天子一定又要震怒。
到那时,难过的就不止太子和帝姬,就连被禁足的小世子也得受罚。
宫中早有风闻,路过天笑山的行人偶尔听到不人不鬼的惨叫,都说是小世子在受酷刑。他们听得多了,实在觉得瘆人。
二人不得不走,一步三顾,应灵毕也一路送行,走得比从前都远了些。
应赊月回头喊:“别再走了,灵毕,那个暗卫说不定正监视你。”
应折炎则说:“等着为兄,为兄一定想法子接你出山。沈先生很欣赏你,如果是他去求父皇,至少能让你去流风书院也不一定!”
应灵毕挥了挥手,伫立在竹林边缘。
直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末端,脚步声也跟着远了,偌大的天笑山又只剩下他和半毁的行宫竹林。
鬼使神差地,应灵毕试探着走出半步。
“嘶”地蛇鸣,一条白蛇截挡在山路中央,头顶传来少年的警告:“主人,那是底线。”
应灵毕收回了脚:“对不起。”
少年道:“主人,不用,和我,道歉。”
“赊月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她以为你是我的敌人,不是不喜欢你。”
“她没有,说错。”
应灵毕轻轻摇头:“她不知道,我在天笑山只有你一个朋友,一个家人。”
“不是的。”少年答,“主人,就该是,被全部人,喜欢,爱戴的。”
“你也会开玩笑了。”
“……不是的。”
-
有栖川野一定经过了漫长的挣扎。
他挣扎了多久,又是决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应灵毕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晚有人拍他的窗户,催他醒来。
睁开眼,女人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灵毕,娘来晚了。”
有栖川野没有出现,没有拦截。
出山时身后杀声鼎沸,倾九洲抱着他,好像飞奔在刀尖火舌。此时他才伏在娘的肩膀,听到一曲笛音压下了无数喧嚷。
天笑山又起了大火,浓烟中他好像看到了曾经赠给有栖川野的笛穗。
迎风招展,宛若送别。
-
凤曲醒了,他觉得自己醒了。
因为扶摇沉甸甸的重量又回到了手里,他不再是弱小稚嫩的应灵毕。
可是喧哗的人声没有淡去,琴音和笛声反而愈渐高亢。
他回了神,尽管眼前仍不清晰,但他记起了阿珉的呼唤。
凤曲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阿珉!你醒了吗?你在叫我?你刚才说了什么?”
冥冥中并无回音。
凤曲慌了。他趔趄几步,在迷茫中奔跑起来。
“阿珉、师父、阿容、吹玉……”他几乎把生平记得的人名一一喊过,方记起最后在他身边的康戟,惊喊道,“康前辈!八门行者!干爹!!”
在他以为这次也要和先前一样石沉大海的时候,左边却响起了一声痛哼。
属于康戟的声音伴着呻吟飘来:“小混蛋……还不清醒!”
还不清醒?谁不清醒?
是他吗?他不清醒?
凤曲悚然大惊,不敢靠近康戟的声源,反而连连退后:“我做错事了?我做了什么?师父……娘……阿珉?!谁在这里,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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