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珏再道:「我不会出卖你们。」
有栖川野的表情这才和缓。
要不是偃师珏主动告诉他这个地方可供凤曲藏身,算是有点恩情,他现在其实更想灭口,唯有死人才是真的不会出卖。
但,主人好像变得不爱杀人了。
他看到主人还在宣州救人,变得异常温柔。万一让主人知道他杀了偃师珏,说不定又要和他生气。
“‘玉衡’,会杀你?”有栖川野问。
如果他来动手就好了。
这样主人就不会生他的气。
偃师珏愣了一愣,苦笑说:「或许……?」
他和双生兄弟的矛盾,确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弑父杀师之仇,他和另一个偃师珏早已是不死不休。
有栖川野便放心了:“好。”
他收剑连纵,须臾不见了踪影。
偃师珏便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萤火虫在林间飘飞如雪,忽高忽低,好像在为他引来故人。
“玉衡”骑着深红的骏马,穿林踏叶,飒沓如流星。身后还有数十名气势汹汹的人偶,各自提斧,面色冷峻。
偃师珏站了起来。
袖中两个小偶滚落,蓝衣小偶褪衣褪到一半,半是雪白,半是靛蓝。而“玉衡”骑马,明明白衣如云,却被夜空和林荫的光影染得发蓝。
“——哥哥,本座找你找得好苦。”
偃师珏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和他相望。
“玉衡”眼底是滔天的怒色,面上的笑容却温文尔雅,和偃师珏如出一辙,毫无差异。
他再开口,语气轻柔和缓,就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弟弟:“我得给你一点惩罚。”
“玉衡”举起一张弓,眯眼瞄准。
寒冰一般的箭光对上偃师珏毫无变化的脸。
对峙一阵,“玉衡”的笑意渐渐散了。
弓弦绷得极紧,好像随时都要射出那根夺人性命的箭。
“你不怕死吗?”
“……”
“好吧,我怕你死。”
“玉衡”丢开弓箭,再次笑笑:“我可真是和哥哥一样的心慈手软,难成大器。”
“玉衡”跳下马来。
他从人偶手里抢过一把斧头,一步一步走近了偃师珏的面前。
二人一模一样的容貌在月光下一处光明、一处影翳。
“玉衡”把着斧头,伸手一推,偃师珏便倒在地上,由他骑压,如一头待宰的猎物。
斧刃摩擦着偃师珏左手的肘部:“我知道哥哥擅长偶戏和口技,可是割断了舌头,居然还能表演得那么精湛。这次,我就割掉哥哥的小臂吧。”
偃师珏的眸光颤了颤。
一行泪从他的眼角滴落,飞快遁进了乌发之间,但仍被“玉衡”捕捉到那丝异样。
他绽出空前愉悦的笑来:“你哭什么?你害怕了?怕痛?还是怕以后演不了偶戏?”
只有这一刻的笑容才是真实,只有在偃师珏的面前,他才是真实恶劣的自己,才不用扮演“偃师珏”。
“别怕,哥哥。”
斧光劈落,非人的痛呼响彻整片田野。
马匹上的人偶的表情却没有一丝松动。他们没有意识,没有喜怒,没有欲望,也没有判断。
只有田野上无声流淌的鲜血融进河流,被清水一冲,须臾不见。
第069章 穴中阵
地穴久不通风,湿晦极重。腐臭的气息扑入鼻腔,凤曲叹息一声,拆开了裹剑的白布,露出剑鞘的全身。
他的剑长得就很不俗,因此倾五岳嘱咐要用白布包裹的时候,凤曲几乎没什么怀疑。和寻常剑客所用的青铁红铜不一样,这把剑鞘乃是银铜精锻,镀过赤金,又嵌明珠。
落难时用这把剑去换些银两,大概也能保个一两年不被饿死。
不过凤曲现在拿它出来,不为换钱,只为照明。
剑鞘上名贵的夜明珠便在黑暗中发出莹润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四周,凤曲本想点火,但考虑地穴里空气稀薄,还是作罢。仰仗着这颗蒙尘已久的夜明珠,他才能举步淌过湿沼,借光窥探石壁上人工的凿刻。
第一块石壁就是前朝四大门的图腾。
“照剑阁、凤仪山庄、危楼和太平山。”凤曲一一辨识,想起偃师珏曾说这里是剑祖委托偃师家所造的秘地,心下微沉,“师祖为什么要在明城打造这种地方?四大门应该没有哪家是在明城的吧?”
阿珉答:「总有他的考虑。」
凤曲心里打起鼓了。
他一向怕黑怕痛,还怕一个人独行。现在半推半就被塞进地穴,前不知去处,后没有退路,漫无边际的黑暗足以摧毁人的勇气,更何况他的勇气都没有太多时间来巩固。
“要不然……”凤曲试探着扭头打量紧闭的石门,话里带了些哭腔,“已经不能退回去了吗?”
「退回去能找到穆青娥?」
凤曲:“……”
凤曲只好继续前行。
坎坷不平的石壁上除了雕刻,也有彩绘,只是经年之久,彩漆脱落,难以复原最初的光彩之姿。但那些流畅的线条毫无疑问是在勾勒一个故事,从入口往深处去,就是剑祖倾如故想要说给后人的故事。
“不行,不能走神。”凤曲拍拍脸,“故事什么的以后再看,现在得赶紧走出去去救青娥。”
阿珉开口打断了他的自勉:「你往后看。」
凤曲缓缓转回头去,朦胧的光晕下,他才看见第一块石壁的背面,一一照应似的,刻有几个词汇。
照剑阁的背后是“如故”,凤仪山庄的背后是“瑶”。
而在危楼和太平山之后,分别是“未央”和“钟时”。
最最末尾,亘留着一只残缺的血手印,相比其他痕迹还很新鲜,像是最近几年才烙上去的。凤曲便想到,这哪里是一块石壁,分明是一块碑。
「前世我来过这里,也看过了他们的故事。」阿珉打破沉默,「偃师珏没有说谎,若能活着出去,你的武功必会大有进益。」
凤曲懵懵地问:“你来过?前世也是有栖川帮你开门?”
阿珉的沉默却更久了。
久到凤曲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阿珉道:「我自己开的。」
凤曲双腿一软,险险扒住了石碑才没摔倒。
脚下却跟着一绊,低头时,看到了一把竖插的断剑,剑上血霉红锈,可见年份悠久。但它并非随意插在石头或者地上,而是生生插/进了一把琴中。
除了剑伤,琴弦也断了大半,不过背板完好,相比起那把折剑,琴还算体面。
“难道这是……倾如故和商瑶吗?刚才你说是你自己开的门,那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必须要‘神恩’蛊人的血才能开吗?”
看过石碑上的名字,又见琴剑两大寓体,凤曲直觉将要探到某个秘密,更加不敢前进。
「是他们。」阿珉说,「前世我被淘汰,但来劈杀我的并非人偶,而是考生之一。那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一直下不了手,反而吵醒了我,于是翻窗外逃。」
“之后呢?”
「没能逃掉,被‘玉衡’捉进了偃师地宫。」
“……他做了什么?”
阿珉极平静地道:「他说他奉命寻找‘神恩’的下落,知道‘神恩’除却母蛊号令,就只在极度的情绪下才会发作。所以,他要把全体考生都逼到崩溃边缘,以察我们当中有无‘神恩’。」
凤曲大叫:“荒谬!大虞的人有千万之众,‘神恩’连母带子也就九个人,这样大海捞针,明明就是平添普通人的痛苦!”
「他有证据。」阿珉说,「我在瑶城和宣州留下的手指和眼珠,都是证据。」
“你的手指和眼珠——”凤曲话音一顿,眼睛蓦然瞪大,许久才颤抖着声线询问,“你的手指和眼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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