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来人竖起一指,抬起头,对他们眨了眨眼。
凤曲压低声音:“阿枝!”
阿枝一笑,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跟我走。”
凤曲脚下却没动,而是担忧地看向再次战作一团的谢天朗和曲相和。
阿枝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若说天下还有谁能拦住紫衣侯,除了倾岛主,也就看老祖了。”
言之有理。这种级别的战斗,现在的他还远不能涉足。
凤曲咬了咬牙,扶起商别意,姑且随着阿枝向巷子深处而去。
曲相和当然不会错过这边的异动,但他的确被谢天朗缠得极紧,三两下脱不得身,眸色也越沉越暗。
忽然间,凤曲听得身后一声低喝,曲相和浑厚的内力好像将话送到整座睦丰县的穹顶,犹如巨洪一般倾轧而下:
“倾凤曲,你就不好奇你生母因何而死吗?”
后半句被尖锐的金石声打断。
接着是谢天朗沉稳的警告:“要动他们,先过老夫这关。”
曲相和阴恻恻一笑:“那晚辈只好……却之不恭。”
阿枝猛地拽动凤曲,顾不得他恍惚的面色,低声提醒:“别理他,走!”
现在不是好奇倾九洲的时候。
他不能辜负空山老祖的心意,这么低级的激将法,岂能让曲相和轻易得逞。
商别意一路拖着病躯,踉踉跄跄随他们跑着。
但他面色一片惨白,想也知道撑不了多久。阿枝领着两人压低脚步,嘴上也没闲着:“听清楚了,凤曲哥哥,等会儿你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就照我吩咐的一步步去做。别担心莫饮剑,曲相和和莫怜远早就沆瀣一气,除非莫饮剑上赶着送死,曲相和不会把他怎么样。”
凤曲咽一口唾沫,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都知道‘神恩’吧?时间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神恩’一母八子,你、商公子,还有曲相和,就是八子中的三子。
“他也好,有栖川那对姐弟也好,事实上都是听命于皇室。亲自来找你们,也是奔着你们的‘神恩’而来——绝不能让他们如愿。”
阿枝稚嫩的童音在狭窄的巷中久久回响,凤曲心中也跟着阵阵发寒。
他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如此少年老成,也理解了阿枝为什么初见面就缠上了他。
仿佛这世间已经不剩什么“缘分”,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算计。
阿枝道:“说出来虽然心虚,但我对凤曲哥哥绝无半点恶意。”
凤曲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阿枝说,“就如你现在一定在怜悯我以孩童之身卷入江湖一样,我也一直怜悯着身为八子之一的你们。尤其是最最无辜的凤曲哥哥你。”
“……”
深巷之末,一堵爬满青苔的高墙矗立。
就在凤曲以为已经来到末路的时刻,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从墙的另一面横空劈来。粉灰俱迸、墙塌如泥。
在弥眼的尘灰之中,一道和阿枝相仿的身形站立对面。
阿蕊扛起因为劈墙而豁口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光却压不垮她的脊背。
月光投下,阿枝纵过废墟,与阿蕊站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隐约的浪潮之声。一重重浪拍打峭壁,仿佛空灵的歌唱,莫名牵走了凤曲的心神。
“……是阿蕊先找到别意吗?”
两个小孩一怔,相视大笑起来。
阿枝擦去眼角泪花,背负双手:“从一开始赢的就只会是凤曲哥哥和莫饮剑呀。”
“‘阿枝’也好,‘阿蕊’也罢,我们兄妹从来都没有那种普通人的名字。
“我们只是十方会的一员,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称呼的话,大家都叫‘玄童子’和‘白童女’。”
“可你之前说你有爹和姐姐……”
阿枝笑嘻嘻道:“‘爹’当然是假话啦!至于‘姐姐’嘛——”
夜空中群鸦纠集,啊啊的叫声中,一片阴翳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
阿枝没有说完最后的话,就停在那里,他弯起眼眉,和阿蕊左右踏出半步,让出一条毫无阻滞,通向悬崖的道路。
今晚的萤火虫飞得很低,极尽稀疏,惨淡地与天上星子辉映。
天与地便依靠这散漫的光点相连,映亮两张孩子的面孔,也映亮遍地随着风雨摇摆的花草。
阿枝说:“往前走吧,凤曲哥哥。”
阿蕊说:“公子保重。倾少侠……公子就拜托你了。”
“你们不一起走吗?”凤曲问,“万一曲相和追过来——”
他说不下去。
因为曲相和追过来,就意味着空山老祖的惨败。
阿枝的表情却很轻松:“你知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是下雨吗?”
凤曲一愣:“为何?”
“上古之阵,可以易山石、改天象。上至日月星辰,下达厚土草木,分毫寸缕都在绘阵人的一念之间。”
阿枝笑眯眯说,“老祖之所以是老祖,可不是靠那把失传多年,只有小剑仙帮忙找了一下的鸳鸯双锏。”
阿蕊:“也不是那根旧到脱漆,好几次钓不准刺客的鱼竿。”
老祖最出名的,是他的棋和阵。
尤其是与他名号同名,享誉天下的空山棋阵。
阿枝面带笑意:“下棋,最少不了的就是黑白两片。”
阿蕊道:“如今老祖与紫衣侯执棋对峙,我和玄童子自愿并为阵眼。”
“如此,”二人异口同声,“阵成。”
崖底的浪涛卷起如晦风雨。
天地号啕失色,长风鼓动雪沫。
千仞之高,道心孤悬。
凤曲宛如失声,只能呆滞地停在原地。直到商别意挤出一丝气力,用微弱的气音对两人道:“……你们做得很好。”
“之后,就交给我与凤曲罢。”
不等凤曲反应,商别意推开和他相搀的手,忽然撑起身体,朝着悬崖踉跄奔去。
凤曲下意识追逐而去,脚下却沉重得犹如千钧。
商别意快他半步,毫无留恋地背过身体,任由雨水冲洗他满是尘灰的面庞,身体便如失翼之蝶,又如流星,转瞬坠下了陡峭的山崖。
凤曲的心脏瞬间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他急纵而去,试图拉住商别意的手。
入目是汹涌波涛,身后是震风陵雨。商别意的一点衣影好似青霜白电,眨眼消失在晦冥的巨河之间。
今晚并不安宁。
只是有人将风雨隔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不起。我们实在不剩别的办法。
“凤曲哥哥,谢谢你,这些天‘阿枝’过得非常高兴。”
-
找到商别意的时候,他正惨戚戚浮在河面,像一页脆薄的纸,像一片将融的雪。
凤曲竭力将他拉回岸边,两人都湿漉漉的,可怜得不成样子。
凤曲原以为他要死了。
商别意浑身僵得厉害,凌晨时分就发起高烧。虽然逃出了睦丰县的地界,天气就好了许多,可寻常人都未必能撑过这样的高热,更何况是商别意一副病骨。
好在凤曲顺着浪花下游,找到的逗留之地恰是一处谷滩。
虽无遮风避雨的作用,但好歹足以踏足,将商别意口鼻侵进的泥水都催吐出来,再架起火堆,尽力烤干了衣物保暖。
忙活半日,商别意还是未醒。
昨夜雨势太大,卷进潮水的瞬间,凤曲都感到胸腔一阵压迫。
好像有人一边拆解他的四肢,一边又疯狂地拉他坠进水底溺毙。
幸好在且去岛上长大,凤曲还算通些水性。除了最初有些猝不及防,后来也就调整好呼吸和姿态,抓紧了捞救商别意。
如此也耗费了太大力气。
「我看他是要死了。」阿珉说,「找块地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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