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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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当然还记得。”
“哈哈。”商别意低头笑说,“如果你记的是我满腹阴谋的样子,那还是照现在的画吧。”
“你确定吗?”凤曲挠了挠脸,决定坦白,“先说好,我其实不是很擅长人物画……”
商别意摇摇头:“是凤曲的话,画成什么都可以。”
商别意还提前准备了画具。
两人没有聊方敬远的事,也没有聊商吹玉,只是公事公办地约定了绘画的时间和风格。商别意更是把工钱翻了一倍,美其名曰赠给老友的礼金。
凤曲不理解“老友”,也不理解“礼金”。
但看着商别意这副潦倒样子,凤曲还是忍不住问:“不请大夫再看看吗?”
商别意含笑反问:“凤曲希望留下我?”
那也不是。
凤曲对他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看到一条濒危的人命,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
商别意也不是真的等他答话:“这副残躯,我再清楚不过。能为山庄效力的日子虽然所剩无几,但我一生尽心竭力,无愧家门。”
顿了顿,商别意抬起苍白消瘦的脸,对凤曲轻笑说:“……末路之时还能与旧识重逢,别意深感天恩,不敢谋求再多。”
凤曲听得唏嘘,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忽有一阵脚步,距此极近的客房爆出一声哭叫,随后是门窗大破的声响。
凤曲掠去窗边斜看,只见泼天的血雨,淋漓瓢泼,伴随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头颅从邻窗飞出。坠到地上,啪地,楼下尖叫阵阵,脑袋碎成了崩裂的西瓜。
凤曲看得腿软,但不敢撤身,而是瞪向凶手的面容。
不出所料,对方果真生得一双稚嫩眼眉,手里大刀一旋,没等凤曲发声,她先喝问:“尔是何人?敢在公子房中逗留?看刀!”
扑面的刀光犹带血腥,小姑娘形同飞燕,横空杀来。
凤曲却来不及惊讶她的刀法,而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商别意:“二楼左三的客人难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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