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怎么处理?”
“问我?你才是大师兄啊。”
“……”
他的生死,好像成了两人口中随意的买卖。
赵吉急促地喘息,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刃瑕的行踪。明明三更雪毫无武功,他的师兄却强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好像比起大师兄都相差仿佛。
赵吉从未见过第二个这么年轻、这么厉害的人。
完了。
对方一定会借题发挥,他的鲁莽会成为且去岛的催命符。
赵吉一时间双腿发软,若非还被两人看着,他几乎就要崩溃地跪坐下去。
捉弄够了,三更雪含笑道:“起来吧,小弟弟。跟我们去见你师父吧。”
赵吉脸色惨白:“什……么?”
“你刚才开了一个很没礼貌的玩笑,我们当然要请你师父来教育一下。”
“你有种直接杀了我好了!别想用我威胁师父,我、我宁可死——”
他的手摸向怀里,眼见又要抽出什么武器,一刃瑕飞钩弹开了他的手,划开一长条鲜血直流的伤口,冷冷说:“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说着,他纵下屋檐,单手将赵吉一提。
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青衣白袍立即皱成一团,只能看见一刃瑕青筋毕露的小臂,如拎一只小狗小猫一般,穿行雨幕,冲回了日月大殿。
三更雪静在原地,指间那把匕首又转一圈。
雨水越落越密,将他的衣衫长发都浇得湿透。最终他才把匕首收回袖子,脉脉的眼神飘向雨雾笼罩的四下,敛了笑意,淡然地跟了回去。
-
听完三更雪故作幽怨的控诉,倾五岳揉着眉心,将赵吉送去了静思崖下。
静思崖位于且去岛北,高逾百仞,奇峯绝壑。
且去岛触犯门规的弟子都会去到崖下,或三日、或五日、或十日不进水米,然后自行攀崖而上。既能作为处罚,又能磨砺轻功,也是百年来的规矩。
这份处置不轻不重,合乎门规,外人也不好置喙。
赵吉满怀不甘地去了,三更雪则是喜笑颜开,连连夸赞倾五岳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这些话又像在打且去岛人的巴掌,一时间,一双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向了他,但置身其中的三更雪浑然不觉一般,照旧笑得灿烂。
倾五岳同样怨恨,可他们满门孤弱,他现在也是强撑病体。
外发的信鸽都被乌鸦剿落,且去岛引以为荣的孤立,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牢。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竭尽所能地拖延时间,让几名长老从静思崖下逐批送走门生。
心思繁重,倾五岳疲惫地合上了眼。
片刻,却听曲相和问:“倾九洲的坟茔在哪?”
倾五岳的眼又张开了,冷嘲声压不下去:“你亲自过来,是为了挖她的坟吗?”
“……不在岛上就算了。”
“当然不在。就算在,她大概也不想见你。”
“………”
倾五岳问:“是你杀了她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他心中多年的郁结。
倾九洲究竟怎么死的,海内海外都没有定论。倾五岳是最后见到倾九洲的人,可那时的倾九洲也已粉身碎骨,香消玉殒。
在他们母子坠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倾五岳百思不得其解。
但能把倾九洲逼到坠崖的,曲相和自是嫌疑最大。
然而曲相和闻言仍是沉默。
良久他才回答:“不是。”
倾五岳敛回眸中寂怅,不再言语。
所以他哪怕拼上性命,都不可能为师妹报仇了。那个未知的仇人,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苟活于世。
“那时,我们只是奉命追袭。”曲相和说,“她的轻功太好,没人追得上,只有我追了半月余,还是在朝都郊外跟丢了踪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