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便听懂了他的话意。
因为他不做,秦鹿只好代替他做。正是因为总有秦鹿和阿珉在做,所以他才有这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得过且过。
至少这一次,秦鹿即便杀了人,也是为了代他保住青娥。
如果不想让秦鹿再做别人口中暴戾冷漠的“天权”,那他该做的不是质疑秦鹿,而是如秦鹿代他一般,顶替“天权”的“义务”。
倘若学剑而不拔剑,就无从去谈他的“守护”。
“我该后悔的不是跟着有栖川走。”凤曲低声道,“我该后悔的,是第一次看到‘玉衡’居然只顾自保,没有直接杀了他。”
「……还不算太蠢。」
阿珉的笑声终于有了几分真诚。
树影摇晃更甚,凤曲扶剑的手比之从前又紧了些许。他正想转身回楼,却听到一声压抑的蛇嘶,再抬目时,才发现浓蔽的树冠里藏了一条深翠色的细蛇。
它不知在树梢盘了多久,见凤曲扭头过来,殷红的蛇信一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回了林叶之间。
这是在躲他的意思。
凤曲不由失笑,对树发问:“你真的不想和我说话吗?”
蛇在叶间一掸,带动娑娑碎响,却没有回应。
凤曲安静地等他一会儿,确定有栖川野是不想露面,只好拍去衣上叶灰:“你是为了保护姐姐才来吧?她的武功不算上乘,但宾客各怀心思,你多留意。”
接着振一振袖,凤曲对树抱拳:“青娥能平安回来,想必也有你帮忙放水的缘故。还有那晚帮我带路,都要谢谢你。今后有什么报答的机会,都不用跟我客气。”
树叶抖了抖,半晌传出细若蚊蝇的一声回应:“不用……”
“不能不用。”凤曲道,“或许我从前和你是有些渊源,但我都不记得了,还得各论各的。”
有栖川野沉默一会儿:“主人,不想,记起我吗?”
“如果能找回记忆当然很好,但……”
凤曲也不自觉沉默下来。
他想起有栖川姐弟的做派,便有些害怕那个未知的自己。
难以想象这么别扭的有栖川野曾经会是自己的下属,而有栖川遥似乎也在寻找以前的他。
有栖川野便领悟了他的意思。
似乎是猜到了凤曲的联想,有栖川野的嗓音忽然大了些,就连语气也变得掷地有声:“主人,一直很好!”
“诶?”
“过去、现在、以后……主人是,最好的!”
凤曲怔怔地看向声源,却只捕捉到一片疾掠的衣影。有栖川野不肯见他,可也不想他胡思乱想,逃躲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一点:
“主人以前,不会笑。现在,很好。我会保护主人,还有,让主人笑的人。我……”
他快要急得语无伦次,话里甚至带了哭腔。
凤曲只是听着,竟然感到内心一阵酸楚。说不清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动,还是遥远的记忆真的有了复苏的征兆,对有栖川野本就充满怜惜。
“有栖川……”凤曲顿了顿,又换回最初的称呼,“小野,或者你也可以抽时间和我聊聊过去的事。如果我必须面对以前的话……”
——他更愿意从记起有栖川野开始。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有栖川野忽如一条玄蛇,猛地刺出树中,朝着同福楼外曲折的栏杆飞掠而去。
近在十余尺外,一道消瘦的清影凭栏而立,清风过耳,环佩琳琅,和声音一道传来的,还有对方紧跟凤曲的视线。
有栖川野抖开笛鞘,银光一闪,剑锋贴上了那人的脖颈。
凤曲连声喝止:“等等!”
哪怕被有栖川野制在剑下,他的面色却有些破而后立的孤勇。虽然也有些惧色,但更多的是看向凤曲的迫切。
正是谢昨秋。
有栖川野不知他偷听了多少,面色微急:“他听到了,该杀!”
凤曲劝道:“但你姐姐事后追问理由,岂不是侧证了我们认识?”
有栖川野的剑便僵住,转脸瞪向谢昨秋:“……我听主……凤曲的。”
凤曲稍稍松一口气,又面向谢昨秋。
但凤曲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只能先试探:“谢少侠也出来透风?”
谢昨秋眼眉微垂,任由有栖川野的剑迫伤皮肤,答:“我在找你。”
“那你下楼说吧。”凤曲道,“这边树荫凉快不少,那边还有雀儿呢,要不要我帮你捉一只解闷?”
对有栖川野的剑都视若无睹的谢昨秋,这会儿倒是抬起了眼,似乎被凤曲捉雀解闷的言论惊了一下。
但也只是瞬间,有栖川野收起剑,谢昨秋也依言下楼,朝着凤曲走近过来。
“你出来太久,阿鹿会不安。”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谢谢,我也正打算回去了。”
“不,还有别的……”
凤曲脚下一顿,礼貌地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谢昨秋将双手笼在袖间,似在挣扎什么。良久,他张开嘴,哑声道:“阿鹿……又用‘那个’了吗?”
凤曲问:“‘那个’是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谢昨秋惊讶地抬起头,“就是老师说过不许他用的——”
“嘘。”
凤曲截断了他的话:“听上去确实是我不知道的东西,那我还是别听为好。等他愿意说,我再仔细听。”
谢昨秋双目微睁,似乎想说什么。但听一阵辘辘车响,有人吁声停马,珠帘碰撞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同福楼前。
有栖川野已经藏回树上,凤曲定睛扫了一眼,见车夫头戴斗笠,垂首下马撩开了车帘。
青年便从车里钻出,借着车夫的搀扶缓步下马,行走间衣绶缓缓、风姿亭亭。一头乌发倾泻如瀑,侧过身时,凤曲看清了他的容颜。
“‘玉衡’来了。”凤曲道,“谢少侠,我们还是先上楼吧。”
-
侧门掠回的影子又坐回到二人中间,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邻座的谢昨秋。
秦鹿微微蹙眉,斜眸过去,却对上凤曲含笑的眼睛,似乎就在等他的眼神。
门外恰响起侍人的迎声:“‘玉衡’大人到——”
于是席上众人举目迎向“玉衡”之时,也是秦鹿和凤曲对视的刹那。
在恭迎道谢的话语声中,他便听到凤曲压低了声线道:
“既然担心别人说你的坏话,不如趁早把真话都说给我听。难道,我倾凤曲是什么很不靠谱的人吗?”
“这话妾身听不明白。”
“嗯嗯,是呢。”
“玉衡”举步入内,方才的车夫仍伴身侧,不过摘了斗笠。
不过也没有人在乎一介车夫为何登堂入室,众人的视线都凝在“玉衡”身上,不等他入座,上席的有栖川遥开口询问:“‘玉衡’,听闻贵府昨晚遭了盗贼,可有什么损失?”
这话不该放到明面,有栖川遥却这么问了。
“玉衡”含笑入席,慢条斯理地落座,一面让车夫为他倒一杯酒,掩袖喝尽,一面道:“承蒙大人关心,那小贼被当场拿下,只是虚惊一场。今午是我来晚了,自罚一杯,还望大人海涵。”
四下人声寂了片刻,又是先前的张云岳起身敬酒:“大人,在下九川阁张云岳……”
“阁下是想问宁知少侠的去向吧?”
张云岳没料到“玉衡”提起这茬还能稳如泰山,面上白了一瞬,接着也不遮掩,直接问:“正是!不知‘玉衡’大人能否给个解释?”
“玉衡”到场,余下的人也不装了,纷纷问起自己队友的下落。
堂中顿时嘈杂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奔上座前抓住“玉衡”的衣领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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