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座之上,就如莫饮剑说的那样,两道人影相依而坐,远远地投来打量的视线。被这样的目光俯视,饶是凤曲心头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恭谨。
他谦逊地抱拳深礼:“拜见莫宗主、宗主夫人,和诸位前辈。晚辈冒昧叨扰贵地,多蒙前辈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随后赶到的秦鹿和商吹玉也如他一样行了礼。
莫饮剑对座上人道:“喏,这就是儿子瞧上的夫人了,叫凤曲,是且去岛倾岛主的首徒。另外两个是瑶城来的。”
两侧前辈之一捋了捋胡须:“少主,婚姻大事不容儿戏,既然回到宗里,你也该有点规矩。”
“本少主哪里儿戏了?苍伯伯,你不知道凤曲有多厉害。他的剑法比我还好,长相出身也是无可挑剔,我不娶这样的人,还要娶谁?”
“婚娶之事不是这样论的……”
“那要怎么论?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怎么论就怎么论。”
凤曲听得汗颜,却不便插/入莫饮剑和长辈的对话,还是座上的莫怜远突然一拍扶手,不顾众人诧异的反应,捧腹大笑道:“小子出门几天,脾气又有长进啊!”
莫饮剑这才收敛了一点:“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莫怜远一边大笑,一边却支腮眺向了凤曲,问:“姓倾的小子,本宗主不止一次听到你的名字了。听说,你在瑶城救下凤仪山庄的大儿子,去宣州解除了当地瘟疫,到了明城,还给偃师家搅和得极其狼狈,让‘玉衡’不惜亲自写信,也要请我铲除了你……”
凤曲不觉抖了抖。
偃师玦……居然有这么恨吗?
“‘天权’、‘摇光’、‘玉衡’、八门行者、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惦记着你的人有这么多。”莫怜远一一数着,啧啧道,“现在还加上了我这逆子。”
莫饮剑自豪极了:“不愧是我看上的夫人!”
凤曲:“……”
少主你清醒点啊大多数人惦记我都没好事啊!!
但不等他谦虚几句,莫怜远的笑声越来越响,豪放粗犷的长笑贯彻高楼,好似即将掀了这座楼顶。
凤曲心思微沉,刹那凝了表情静神闭息,双手分别拉住了秦鹿和商吹玉,下意识地便向二人渡去内力。两侧长老也察觉到宗主意图,神色遽变,纷纷运起内功自保。
声浪一重重杀向了座下众人,无尽地回荡在封闭的楼中。
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密集的刀剑,每一式都密不透风,裹挟着强者特有的压迫。
莫怜远,群英榜上第六,在老祖之后,康戟之前。
这位坐镇玉城千里县多年,势力强横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令曲相和都倍感头痛的前辈,其声其形俱显豪爽,其言其行皆成杀招。
功力深厚的长老们强撑片刻便倒作一团,年轻的几人更如巨浪孤舟,羸弱可怜,不堪一击。
被莫怜远针对最狠的凤曲尤其能感受到这道澎湃汹涌的杀气和压力,虽然脚下纹丝未动,他的喉口却已涌起一股腥甜。
「退。」
阿珉的话音落下,凤曲的手却只是一抖。
二人在须臾间又有了分歧,阿珉的声色骤然冷厉:「你扛不住的。」
凤曲顶着莫大的痛苦回答:“底蕴如此,换了你照样难捱。”
他总不能对莫怜远拔剑。
至少现在不能。
「蠢货,谁说非要拔剑了?」
“……你是说?”
凤曲的眼睛忽然亮了。
不等阿珉挤下他,单薄的少年身体已然挺直肩背,先前温润亲切的眼神转为隐忍的坚定。
扶摇剑在鞘中不安地躁鸣,凤曲抬手压住了它,头颅也随之扬起。
莫怜远的眼眸缓缓眯了起来。
莫饮剑同样被他的声功折磨得抬不起头,堪堪找到一丝破绽,嘶声抗议:“爹!你干嘛又发疯啊?!”
他手忙脚乱地转回头,想要护住自己心心念念的夫人。
可是“夫人”大出意料地拂开了他挥舞的手,雪衣青纱无风自动,乌发如雾,莫饮剑对上那双明澈透亮的眼睛,心下止不住地一颤。
在莫怜远磅礴的内力之下,一道坚韧如蒲草的锐意生长出来。
它丝毫不屈于恐怖的威压,反而以此为食一般,越是强悍的压迫,它便越发恣意地侵吞四周,将己身惊人的生命力蔓延开来。
凤曲的手掌朝天一翻,一道掌风倏地杀出。
莫饮剑心惊不已:“等等,夫人——”
这是要杀他爹?还是要以长老们的性命作威胁?不管是哪个角度,都不是一件好事啊!
——然而,掌风不曾攻向他以为的任何人。
梁上的一盏悬灯啪地坠落,琉璃猝碎的巨响瞬间盖过了回荡的长笑。
莫怜远的笑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道掌风不止击落了灯,还震开了封闭的门窗,此刻西风肆入,初秋的凉意染上了所有人的后背。
凤曲立于殿中,额汗淋漓,却不卑不亢:“今日风有些大了,但愿没有惊到各位前辈。”
“……”
跌坐一地的长老面色尽白,看向少年的目光由轻蔑转向敬畏。
能扛住宗主的内力已是不易,更别提一人护住同伴,还要分神想出这样体面的破局之法——此子一路走来的名望,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莫饮剑呆呆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什么,惊喜地蹦了起来:“爹!娘!你们看,我就说他是最好的吧!!”
商吹玉暗暗回握住凤曲的手。
他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但比起凤曲又要轻松些许。凤曲则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两人这才松开了手。
秦鹿则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站近了凤曲身后。
莫怜远直面大门豁开吹入的冷风,静默片刻,再次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难怪谢天朗要拿命保你!老子就喜欢机灵的小孩,你,很不错!”
提到空山老祖,凤曲的表情又不免一滞。
他没料到消息能传得这么快,只是前后脚的功夫,莫怜远竟然就已经知道了老祖的死讯。
似乎看出他的犹疑,一直安静旁观的宗主夫人终于开了金口:“有少年英雄如此,老祖泉下有知,也不至抱憾。昨夜星落,俄而月升,天道有常,如此而已。”
——那就是商吹玉和秦鹿口中的“孔夫人”。
夫妇二人坐得其实颇远,不仔细看,孔夫人便如一团朦胧的月白光雾,静静依偎在莫怜远的身边。两人好似黑山白云,相互吞吐,彼此环护。
但她一开口,清冷的声线便如空山晚钟,和莫怜远的粗犷天差地别,整个人都显得轻盈雅致,令人神魂俱清。
莫饮剑品出了不对:“娘,你在说什么?老祖怎么了?”
孔夫人默一刹那,道:“前夜老祖与紫衣侯相约决斗,便在景云县郊……殁了。”
莫饮剑错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老祖?前夜?景云县?那晚我也在景云县,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们、他们虽然不睦,可怎么到了决一死战的地步……”
说着说着,莫饮剑扭头看向了凤曲。
凤曲低着头,面上一片悲色,莫饮剑便醍醐灌顶:“夫人也知道?!”
“活也好,死也罢,都是谢天朗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不过,说来也是他自己太弱,没那本事,还要和曲相和作对。”
凤曲的头垂得更低了。
莫饮剑问:“他怎么作对了?”
莫怜远笑了笑:“你管他呢?反正就算曲相和找到十步宗的头上,你爹也有一万个法子叫他滚蛋。”
凤曲颤了颤嘴唇,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低声道:“晚辈多谢宗主……”
莫饮剑却咬牙切齿地道:“爹,我们得帮老祖报仇啊!”
莫怜远的面皮抽了抽:“你说什么?”
莫饮剑:“我说老祖好歹教养过我,我要帮老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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