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睁开眼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一道玄色匆匆离去,腰间耀目金光一闪而过,险些晃了我的眼。
赤金刀鞘,我记得拓骨人最喜赤金。凡公侯王爵,以配赤金者为尊。
难道那人并非伽萨?我重又回想起那烈意灼烧的吻,沿脊不禁窜上一股恶寒,心脏更是搏动得异常猛烈。垂眸望向指尖,我细细探觉方才那缕发在指腹留下的触感。
伽萨的发微微打着卷儿,状似月光丝缎,摸起来亦顺滑盈润。方才那人的发粗糙许多,大概是一路风尘仆仆,沾上了灰尘。
按理说拓骨人与万明人为死敌,这次领队来的拓骨王子与伽萨更不应该有任何关联,可我总觉得那人就是他。
压着满腹狐疑,我缓缓转动轮椅往回去。积月摩挲木轮,纵然制工再精巧,终究是在指腹上留下了一溜薄茧,连带着几根扎入肤里的木刺。
我的这双手,不是因弓弦缰绳变得粗糙,却是因残废双腿所依仗的轮椅,实在叫人唏嘘。
万明既在大漠深处,皇宫所出的金枝玉叶自然是不可在此存活的。可私下对镜自窥,从前金玉温养的迹象已荡然无存。我拢了拢散落的青丝,瞬眸看向身后步近之人,已无心惆怅。
伽莱手里托着个小瓮,瓮体油润光洁,白釉细腻如脂,令我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念卿,你瞧这个。”他照例唤我念卿,将小瓮置在我眼前。
沈鹤眠这个名字,他嫌伽萨念过,仿佛会污了他的口,所以仍旧用念卿这个假名。且说往后若有翻天覆地之机,便假赐当年和亲的渊国公子为伽萨殉葬,让我彻底脱了从前的身份,以便光明正大地继续在他的后宫里受万民景仰。
我暗自嗤了声。
不说将来如何,只看眼下的情形,万明人就怕要挨不过去。若是沈澜此时举兵南下,只要他不发疯,收复万明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是什么?”二人相处闭室之中,总要暧昧些。我直起腰舒展了身体,又慵慵倚入椅中,将落满墨迹的宣纸撤去一旁,半阖着眼打了个哈欠,沾着滢滢泪意的眸子睇过去。
镜中人影愣了一瞬,才将小瓮打开,清冽甜香带着醉意扑鼻而来。
我被这香气勾得抬眸看去,瓮中一抹清亮酒液里浮着三四颗鸡子大的赤红龙睛,尤为娇俏可人。
“鹤顶珠,黛眉舒;蒲桃酒,美人羞。”这般精细的吃食在万明罕见无比,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是醉鹤仙。”
伽莱迟疑片刻,道:“这是杨梅泡的酒。”
“是。”我道,“因这物熟落时如鹤顶红丹,泡入酒中醇香无比,我们都称它醉鹤仙。细想来,也不过是杨梅泡酒。”
“如今确是梅子熟时,万明也有杨梅么?”我又问。
伽莱面上浮现骄傲之色,道:“这东西娇贵,我专程找人从渊国弄来了两瓮,满宫里只供你一人。”
我望着那酒,突然便笑不出了。
往昔圣祖为哄宠妃赵氏,一时兴起设了杨梅使,每年往宫中递送鲜杨梅。我幼时悄悄跑去内宫局看账,单是杨梅使递送一回便要花去钱十万贯,细算下来,一颗小小的杨梅竟值了一两银子。
眼下万明四处疮痍,他将我当祸国妖星供着,拿来的两瓮酒不知可压死外头多少百姓。那酒瓮里装的仿佛不是酒,而是黎民布衣沾了泪的血。
“如今……如今万明正是遭难之时,你拿这些来,恐怕外头重臣会有异议。”我叹道。
“不过是两瓮酒,又不是要他们的命。”伽莱有些不悦,“若是连这些东西都要不得,岂不叫外人看笑话?”
我看着他,额侧突突跳得头痛,忽而就明白了何为古人所说“云月是同,山溪各异”。
“也是。”我强颜笑着赞他,“过去听闻美人一笑值千金,不知我在长平君心里值几钱?”
“只要能博你一笑,便是万金我也拿得出。”伽莱面上消去方才小小的不快,用金制小漏盛来一小盅递与我。
我饮下一口,却如鲠在喉。
万金,便是已经逾越了当年圣祖宠溺赵妃之制。圣祖因奢淫无道而为人指摘,何曾想过今时今日,还有我这样一个骄纵奢侈的后裔。
“听闻拓骨使臣所呈贺礼中有一斛南珠,等我想方设法拿来,也给你。”伽莱的心思早已飞去了别处,“南珠养人,你用得上。”
彼时我正沉浸在假象中的万民唾骂之中,忽闻“拓骨”二字,猛然清醒过来。
“礼单需过伽牧的眼,还有礼官验查,哪是说想要便能要的?”我说着,顺势将酒盅落在桌上。
这酒尝起来有些酸涩,不似渊宫宫宴里所用的酒甜润。我品了品舌尖余韵,心下觉得不大对劲。
“管理这批贺礼的呼延烈,其妻为我母亲的陪嫁媵女,他自然是我的人。”伽莱道,“此次弄酒来的便是他胞弟呼延仪。”
我对镜注视着他落座,心道不妙。
若那人是伽萨,想要随拓骨使团入王宫,就须过了呼延烈那一关。伽莱身边的人不说神机妙算,却也不是庸碌之辈,只怕他会在那里卡住。
我看着桌前的杨梅酒,略一思索,计上心来。
“难怪长平君这样胸有成竹。”我笑道,“杨梅多汁易腐坏,能运送至万明,想必这呼延仪自有保鲜妙计。可否让我见一见这位妙人,纵然此生不能归去,也好知道些故国的情形。”
呼延兄弟皆为他的心腹,纵使我想要翻天也躲不过他们的眼睛。只是问些无伤大雅的问题,想必他也不会阻拦。
果然,伽莱沉思片刻,欣然?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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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晚膳后,呼延仪即来拜见我。
我倚在座上,垂目盯着眼前眉目清俊的年轻男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私吞银钱,方知不可以貌取人。
“先生弄来的杨梅酒很好,难怪长平君肯将这样的差事交与你。”我笑吟吟盛了一盏酒赏他。
呼延仪面露喜色,千恩万谢地接过去,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多谢贵人夸赞。”
“这一路,辛苦先生了。”我盯着他将酒饮入喉中,眉目微皱,复又强作平静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渐渐敛去。
呼延仪心虚抬眸望我,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只是不知,先生此去花了多少银钱?”我不动声色地品了口茶。
“晟都至渊京路途遥远,总要三十万贯才够来回。臣兄听闻是为讨贵人一笑,另添十万贯,嘱咐臣务必将酒好好送到贵人手上,才不负长平君昔日的恩情。”地上跪着的男人张着巧嘴搬弄是非,言下之意,这些钱全然花在我身上不算,他们呼延家还另添了许多钱。
何等忠贞之臣!
若我再斤斤计较,若非有意刁难忠臣?
我冷哼一声:“此次请先生来,是想求取将这杨梅保鲜之计,将来若两国通商,瓜果在道路上也不至于腐坏。”
呼延仪双瞳狐狸似的一转,故弄玄虚道:“这保鲜之计,臣自有方法。只是……”
他瞥我一眼,故作为难:“只是臣怕说出来,将来贵人教与旁人,臣这运送之职的官帽便要保不住了。”
“是啊,若是我说与旁人听,你这杨梅酒是从旁的部落劫来之物而非渊国人所酿,只怕项上人头也要不保。”我将手中茶盏重重的磕在桌上,声音里落了霜。
呼延仪一怔,仍要狡辩,我已将一侧的古籍丢在他面前。
“自万明往东,渠溪一带亦产杨梅,只不过因干燥缺水,所结果实异常酸涩。”
“只是渊国今年所产杨梅品质不佳。”呼延仪额上出了层冷汗,却依旧嘴硬得厉害。
我用金漏敲着小瓮,问:“你可知这里头是什么酒?”
“杨梅酒。”呼延仪道。
我短促地哂了他一句,慢悠悠道:“这是绿蚁酒,因用来蒸酿的酒料低劣且生熟混合,故而味道发酸。莫说渊宫,就是边陲平民也不饮这样的酒。我自幼在渊国皇宫里长大,用过的金贵物件数不胜数。你见过几件好东西,倒想鱼目混珠,用这种酒来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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