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愚钝,言下之意是看不出我身上有所进益,不信我能真心实意地为万明谋划。
“贵人自幼养在宫中,应当明白天下帝王最不可有之物便是真心。万千情丝不过使人耽于情爱、自甘堕落,常人或许无妨,新王身在高位,只怕有朝一日毁于其上,贵人的那位皇叔不就是如此么?”邹吕面目柔和,口中却说着伤人之语,“可贵人既不能为王上分忧解难,又无法替他管理宫中诸事,不过满心都是情爱二字,依仗宠爱肆意妄为。殊不知色令智昏,贵人眼下非但不加以劝阻,还妄图使他深陷其中,臣实在不解。贵人此举,与攀附权贵而生的菟丝花何异?”
“先生此言我亦不解,难道天下王侯便无人能兼顾二者么?”他将我贬得一文不值,几乎是指着我骂“红颜祸水”,我不禁有些激动地质问起来。
“世上安得两全法?”邹吕遗憾地看我一眼,起身拜别,“臣今日入宫是为时疫之事来,不便久留,先行告退,请公子自便。”
他手里捧起高冕重新戴在颅顶,行于雪中如一尊移动的玉石雕像,冷冰冰看不出半分人情味。
我目送他远去,右手攥拳重重捶在门上,凌厉目光睇出去时吓得门外候着的御医眼瞳一缩。
怎么没有两全法?我偏要好好地站在他身边,偏要与他看万明的太平盛世。
我偏要寻一个两全法!
“先生对时疫了解如何?”我平复了心绪,走下台阶去与为首的御医说话。
御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老臣从前在渊宫中,主持过两回疫病的防治,时逾一月方得根治。先帝宽仁,不曾责怪臣愚笨。”
“如今万明瘟疫骤起,先生可有耳闻?”我又问。
“老臣这几日正与诸位同僚商议救治之法,只是不知实况究竟如何,故而进程缓慢,若是……”御医唇上的白须颤颤巍巍,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一顿,随后便跪伏于地,连带着后头几位御医及提着药箱的小童一并跪下,“老臣愿为公子分忧,若公子有所指派,老臣万死不辞。”
“好。”我赞赏地点点头。先前只是想让他们随巫医一同前去巡诊,眼下经了邹吕的一番话,我心中亦生出了些旁的想法。
“桑鸠,你去告诉白虹一声,让他说与伽萨听。”我唤来桑鸠,一字一句道,“前朝无人敢去蜃渠,我去。我从不是只能生在锦绣中的鸟,能替他分忧,替他解难。他当初与我说让我放手去做,若是如今还算数,就放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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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仆仆地赶了十数天,终于到了疫病最为严重的沙城。我一面抬袖掩住口鼻,目光飞快地四处扫视,只见城中死尸满地,尚有染病者浑身生疮流脓,倒在街边痛苦哀嚎;亦有幼子躺于榻上无助哭喊,父母却俱亡于榻下。一时间,种种情形叫人惨不忍睹。
路过一座大宅时,里头一个面部溃烂的男人突然大吼着冲出来,眼见那长满脓包的手便要抓住我的袖子。我连忙勒马躲开,同时自后方飞来一枚梭镖没入他腿中,致使他扑倒在地。
“主子小心。”宴月在几步外冲我喊了一声,纵马护在了我身侧。
那男人口中哀嚎不止,我们同行之人纷纷戴上面罩,几位御医则做足了万全的防护,这才上前查看。他们低头交谈几句,从随身携带的药匣中取出数种药粉敷在伤处,随后又是交头接耳片刻。
过后,方有人来回我,“禀公子,此处的疫病应当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臣等带来的药虽不完全对症,但已初显效力。且待臣等在城中研究一番,应当可以配出相应的药。”
“既如此,为何死伤如此惨重?”我环顾四周,总觉得这病不如他们说的那般简单。
“老臣亦有此惑。虽然病症并不复杂,可就伤口来看,竟像是丝毫没有受过医治,也完全不曾用过药。”御医疑虑道,“恐怕这城中,还未实行过有效的防疫之法。”
我抬眸看向那渐渐止住痛呼的男人,虽心有余悸,但很快反应过来——若真如此,恐怕与城中掌权者疏忽职守脱不开关系。我当即吩咐他们在此处好好研制,自己则勒马先往掌管该城的太守府衙去,决意好好问责一番这里的太守。
路过城南时,我似乎瞥见一列白影在重重叠叠的房屋之间闪过去。定睛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我过于疲惫,有些眼花了罢。我握紧缰绳,策马往中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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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数十年,渊京共历经十三次大疫,却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时候。”
我坐在太守府衙正殿上,听着御医分析此次蜃渠疫情之危急严重,顺手将一封信重重拍在了案上。地上所跪之人心虚地扶了扶歪歪戴在头顶的官帽,被那声响震得一缩肩头。
太守只当我是因他办事不力才动怒,殊不知我看了伽萨的信更窝火。他本不想我来此处,三行五句中字字都在劝我抽身回晟都去,说在宫中一样能为他解忧。幸好是我跑得快,紧赶慢赶地在他 否决前就一路纵马到了蜃渠,否则他定会叫人把我截在半路,说不定还要被捆回去。
我将那信丢在火盆里烧了,和着烧艾的气味一同化为灰烬。我看着那庸官,挑眉问道:“你说说,如今城中染病者几人,尚存者几人,病亡者又几人?可有人痊愈?”
太守将身子低低地伏在地上叩首,支吾道:“这……下官还未来得及查明。”
“如今城中治疗时疫用的是什么药方,管理病者、防治疫病又是什么章程?”我皱起眉,当即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刚刚接手,实在措手不及,只好让地方巫医按从前都城里派下来的方子抓药,这防治也是按先例来的。”太守的声音越说越矮,最后竟颤抖如筛糠,几欲哭出声来。
我面上罩着白纱,一壁让人用艾叶熏着,一壁翻看过往的记载。三年前此处曾爆发疫病,症状多为热病,眼下这次病人却是周身生疹流脓。本不是同样的病症,他却想胡乱地依葫芦画瓢,难怪越治越重。
“你办事不力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我合上册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下官……下官有罪!”太守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奋力地给我磕头,地砖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乞求原谅,但求贵人饶下官一命,让下官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你倒是聪明,还知道戴罪立功。”我冷哼一声,“那你方才说的刚刚接手是何意,据我所知,这城中近三年来从未换过太守罢?”
“贵人有所不知。”那人终于直起身来,抬袖擦过眼角,万分委屈道,“下官本是个卖货郎,昨日碰到城中太守纵马而出,将官帽丢给了我,说是王上封我为太守……”
“而后你便稀里糊涂地上任了?”我心中一惊,这城中的太守竟然自己逃了,临走时还不忘抓个替罪羊来顶罪!
“是……是。”那卖货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生着一张圆脸。细瞧,眉眼里还露出几分青涩来,分明还是个刚长成的青年。
三九严寒的日子,我生生被这城中的乌龙之事气得额上出了细密的汗。
“你既是个卖货郎,平日里走街窜巷,对这城中的街道应该再熟悉不过了罢?”我闭了闭眼,容安连忙递过来一盏热茶。我仰首饮下,才觉得心跳缓了下来,继续道,“你去衙门领一队人,去查这城中究竟情势如何,明日之内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若再有差池,我先砍了你的头再去捉那狗官!”
卖货郎连声应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连头顶上掉下来的官帽都没来得及捡。
我用力按了按疼痛异常的额侧穴位,提笔给伽萨回了封信,叫他不必过于忧心。
堪堪将信纸塞入墨鸽足上竹筒里放飞,便见宴月自屋檐上飞身而下,进了殿内远远站着。他眼睫上下一扫,露出些许心疼的神色,而后又熟练地敛起,只说:“主子,我去四处探访过了,主子要我找的空地也找着了。城中人死了大半,如今城北的几处大宅都空置着,只不过四处堆满了死尸,还需着人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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