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前,冲我招手,“眠眠,到阳光灿烂处来。”
神使鬼差地,我淌过地上金色的河水,仿佛跋涉过万重山岭,缓缓走到他身边。
伽萨牵着我的手迈过门槛,迎接拥抱我的是绵延天际的万里霞光。
几只猎鹰盘旋天际,朝着金色的落日俯仰而上,在高远处化作一点黑影。天色渐暗,它们便成了夜幕中的点点繁星。
“渊国是你的牢笼,万明不是。”伽萨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这里是你的天地。”
“去飞罢,有我在你身后,别怕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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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你说了这些?”温辰坐在窗前看书,衣衫半褪,我借着光替他上药。
这些事由我来做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我既在万明,也不必再恪守渊国礼法。他为我受刑,我合该来探望他的。
只是这样一来,给沈澜的那份信也没法递出去了。且不说万明处处有人把守,多少双眼睛紧盯在我身上。让温辰这样重伤在身的副使强行返程,我做出不来这事。反正他也不用代我与万明王周旋,在万明多休整一阵也好。
伽萨给他们重新分了住所,许我随时探望随行的亲信,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说得挺对。”我心疼地看着他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让我身上一抽一抽地痛。他们都是凡人,不比伽萨那般怪力乱神的,受了伤也好得慢。加之近来暑热,听说乐伎和宫奴里头因伤口溃烂而死的有好几个。
“阿鹤,你信他么?”温辰小心地穿上衣服,将伤口藏得严严实实的。
衣料隔断了我的目光,我抬起头来:“信,但不全信。”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哪怕伽萨与我推心置腹,也消除不了他因圣子之名蓄意亲近我的嫌疑。何况他看似句句剖心,实则一字未曾谈及自己,全是绕着我说的甜言蜜语。
什么情呀爱的,除了哄得我头昏脑热,一无是处。
他想以此拿捏住我,我定不能随他的愿。
只不过……
“只不过他是如今唯一能庇护我们的人,就算我心中疑虑再多,也不得不信他三分。”我呷了口茶,回味起那时白梅衔春的泠冽香气,“另外,长砚,我总觉得咱们这里出了细作。”
“嗯?”温辰放下书,剑眉微拧。
“他拿到了旧时如意馆画师为我作的画,知道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亦搁下茶盏,低声道,“他连我爱喝什么茶都知道,我不信这是巧合。”
“我知道他得了什么蛇神的祝福,有些神力在身,所以行刑那日敢召乌金蛇来解围。至于明月台,我也打探出来了,是三王子伽叶连夜带人在檐柱上动了手脚,乌金蛇行于地上引得大地震颤,明月台檐柱内空,承载不住便轰然倒塌。什么天象有异、触怒蛇神,一半都事在人为。”我将双手拢在袖中,不安地十指相扣,“我怕他知道这些,也是设了眼线的缘故。”
如若当真如此, 我的一举一动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我晓得了,这些时日我会替你留心着外头那些人。”温辰点头道,“伽萨其人性情难测,阿鹤,你在他身边也要多小心。”
“我明白。”
我与他简短过说几句话,孤身出了院门,正巧宴月也在外头。
他百无聊赖地捣鼓着几件暗器,手指翻转间三枚流星镖便开花似的顺次探出指间,成了一只利爪的模样。见是我,宴月微垂的嘴角立刻转为上扬,兴奋喊道:“主子!”
我颔首致意,他便飞快地从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蹿到我跟前,“主子是来看我的么?我如今好很多了,还能保护主子。”
他迫不及待地给我看他新捣鼓的暗器,是一双藏了毒的护甲。他捏着我的手,将护甲仔细地套在我的最后两根手指上。那镂空的银甲立时将我的手指拉得又细又长。
渊国皇室中的男子多有佩护甲的习惯,左右有人伺候,不必自己动手做事,久而久之便也在手上动些花样。只是我因弹琴不蓄长甲,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不过这镶金錾银的,着实好看。
“好看。”我抚着这副护甲,有些不适应地翘着指头,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
“主子喜欢,我就高兴。”宴月“嘿嘿”傻笑两声,耳垂泛起一点粉色,又很快消下去。
我与他寒暄两句,叮嘱他好生休息后便要抬脚往外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从后头追上来,喊道:“主子!”
“怎么了?”我诧异回头。
许是伽萨下了禁令不让他们离开院子,只见他垂手站在院门前,咧着嘴摇摇头,又垂下脑袋静默片刻。
我正满心疑问,宴月又抬起头来,眼里竟噙了一汪晶莹的泪水。
“许久未见主子,现在看见主子好,我很高兴。”他抬臂胡乱抹掉眼泪,哽咽道,“主子……别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快乐3
第31章 心计
见他如此,我心下一动,随即有了个主意。
宴月擅暗器,是我身边难得的助力。虽比不得那些御前的武师勇武生猛,但胜在动作轻巧敏捷,招式出其不意,能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只可惜他出身万明,在队伍中最易被人收买,却又是我难以割舍的臂助。如若他当真与伽萨暗自勾结联络,对我来说恐怕会是最大的威胁。
我不如借此机会与他亲近,让他彻底为我所用,待到将来想要脱离伽萨掌控时,亦能多一重把握,少一分阻碍。
“哪儿的话?”我往回走至他跟前,勾唇笑道,“当初多亏你在武英殿救我于危难,如今我才能好好站在这儿。这样的恩情,我已是没齿难忘,又何来不要你一说呢?怕是容安诓你玩儿的话,我回头定叫他来给你赔不是。”
宴月翠绿的眼瞳颤了颤,连忙摇头辩解:“不是他,他很好,是我自己胡乱想的。”
“哦?”我刻意拖长了尾音,双手背在身后,眯着双眸凑近了假作打量他。是啊,他是被抛弃过的人,如今虽安居在一方檐下,到底还是会害怕有朝一日又成了流落街头的贱奴。仅凭这一点,我便能将他拿捏在手里。若是他还有些别的意思,那就再好不过了。
宴月受惊似的一震,张着嘴不知拿什么话来打岔,越发窘地连气息都紊乱起来。他越是慌张,便越容易露出破绽来。正巧一阵轻风拂过,一条柳叶似的青罗从他袖口飘出来,打了个旋儿落在我脚边。
我眼疾手快地弯腰捞起来一瞧,那纱罗中央一条裂口被用青色丝线粗糙地缝合起来,歪歪扭扭像一条浮在溪上的水虫。这是我在大漠中被猎隼啄去的纱罗,那时不曾顾及隼的取向,只以为要丢在风沙之中了,没想到竟被他贴身收着这么多时日。
宴月一张妖冶的脸上此时露出了稚童般茫然无措的神情,又渐渐被两抹斜阳的酡红替代了。他高扬双手拍在双颊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响,这才冷静下来,捧着脸羞道:“我……我……”
“我觉得主子很好。”他嗫嚅着嘴唇,声音低矮下去,渐若蚊吟,“想把主子放在心尖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些日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万明人也许是天生怪癖,非要喜欢男人。我既然想在他们的领地上保命,就须得顺势而为,四处讨巧,以便周旋。
伽莱想除去我,必会从我身边的人开始下手,堕我之羽翼,断我之刀弓。待到我孤身一人,便能被轻而易举地消解。
而我,偏偏又是伽萨身边最薄弱的软肋。到那时,我的死又会成了挫败他的一柄利刃。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伽萨看透了我,知道我这副被搓磨过度的软骨里还剩着一股倔劲,所以劝我放手去做。既已垂饵虎口,若再蹉跎下去,只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生。
左右不过是借一借东风以求自保,他们喜欢归他们的,我自然不会动心。
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张从母亲处继承的脸孔,竟是用在了这种地方,实在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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