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郎,及早抽身,莫要卷入是非中去。”
母亲?!
我倏然睁开眼,面上俨然挂着淋淋的汗。已然在记忆中淡去的身影重新在心头变得清晰,伤怀还未涌上来,我只觉得心上一阵空落落的迷茫之感。
母亲,我早已身在是非中,哪里是随意便能抽身的呢?
我抹了把脸起身,枯坐片刻,方才感到潮水似的失落在身体里汹涌拍击。
床幔外的人影晃了晃,容安隔着床幔轻声地询:“公子?”
我撩开帷幔,疲惫地抬眼。他似是被我的神态惊了一下,不安地握住了我的手,“公子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身子不适?奴去请御医来看看。”
“公子。”另一人端着茶过来,我眨了眨眼,是几日未见的桑鸠。
他拉了拉容安的衣袖示意对方让开些,端着茶上前来,不待我问便道:“郡主说她好些了,还让奴回来跟着公子。不过公子放心,郡主并未看出什么,就是奴不能继续替公子……”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中空虚被他们二人略略填满了些,“无妨,你回来了也好。容安一个人多有些辛苦,还是你们二人一同跟着我好些,也热闹。”
“公子似乎伤心了。”桑鸠道,“公子放心,不论如何,奴和容安一定跟着公子、陪着公子。”
我看着他们,许久才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支使他们一人替我更衣,一人把母亲的琴搬了出来。
“公子也思乡呢。”容安蹲在我脚边,双手托着腮。
“公子的琴技很好,”桑鸠说,“奴刚跟着公子的时候就听过。”
我细细打量着琴身秀雅精致的浮雕,仿佛还带着母亲衣袖上沉稳内敛的香气。
人人都说她身上熏的香太过陈腐老调,配不得她明丽的容颜。可又有谁不知道她此举是为了避让王妃的锋芒?她就像衣角上的熏香那般,静静地在王府一隅里枯萎腐烂。
我下意识放缓了动作,将琴稳稳置在琴桌上。指肉勾在弦上的一瞬,似乎还能感受到母亲手指尖的温热。
“呀,公子流血了。”容安惊呼一声,打破了我的绻思。我抬起手,只见指腹上一道深深的勒痕嵌入肉中,鲜血正自伤口缓缓渗出来。
垂眼看去,琴弦上亦有一段血色。
他们二人虽担心,却也有条不紊地替我上止血药粉,用纱布认真地包裹起来。
“怎么了?”刚踏进门的伽萨与正要出门的容安碰了头,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药瓶,快步赶至我身边。
“许久不碰琴,有些生疏,不小心将手划了。”我心不在焉地用目光指了指置在一旁的琴,“还未来得及给你绣小花。”
“眠眠这样,我可舍不得劳累你了。”伽萨心疼地把我的手托在手心里,想碰一碰纱布,又怕弄疼了我,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仿佛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
许是见我面色不佳,神情又恍惚,他遣散了殿中近侍的诸人,不多问便揽住我的肩头,让我靠在了他怀中。
我长叹一声,闭上眼。
伽萨不言语,只是耐心地等着我,搭在肩旁的手用力抚了抚。
“你不问问我为何伤心么?”在他陪我静坐许久后,我终于有气无力地问。
“眠眠若是想说,自己会告诉我的。”伽萨道,“若是不想说,我就陪眠眠坐着也好。”随后又是一段静默。
半晌,我轻声道:“我刚才梦见母亲了。”
“眠眠很想她?”伽萨偏过脸蹭了蹭我的头,“梁夫人去得太早,难怪你思念。”
“如果不是贺加兰因……她就不会嫁与我父亲,不会落得那般境地。”我看着那把琴,“她……皇叔对她情深一片,必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她本可以与他白头偕老。”
“我父亲、父亲他享受了母亲那么多年的爱,又让母亲受了那么多年的冷落讥讽。”我的眼眶酸酸的,“母亲向来温柔待人,一生谨小慎微,品行家世未必配不上国母之位,临了却落得那样的结局。”
话至此,我心中越发怨恨贺加兰因,不自觉将手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肉里。
伽萨的心跳渐渐传入我耳中,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蓦地,我泄了气似的,松开了手。
他的母亲也去了,去前还被人拷起来,日日取血为我医疾。
“伽萨,你是不是也很想云夫人?”我问他。
他顿了顿才答:“想。”
“我……”我仰起脸看向他,却被他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止住了言语。
“她的死,是有人存心作恶,而非你之过错。”伽萨道,“我只是怪自己未能及时识破他们的奸计,才致使阿娘受尽折磨而亡。她本就是个要强的女子,必然不想见我消沉,故而我一路走至今日,替她报仇雪恨。”
“有朝一日,我们必定也为丈母讨个公道。”他吻过我的前额。
我抬起眼,微微怔然地看向他。他坚定地望着我,伸手从我眼尾轻轻刮过。我骤然用力点点头,重新靠在了他肩上。
“我梦见母亲对我说,及早抽身。”我又道,“她向来不愿我身涉风口浪尖,也不知道她若见我今日的情形,在九泉之下是否高兴。”
“她想你藏拙,不是不想你崭露头角,而是怕出头后旁人伤你。”伽萨反道,“可如今有我在,无人能伤你。丈母见你出落成如今的模样,一定很是欣慰,指不定还与别人说,你看,我的眠眠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我听了他的话,忍不住轻笑两声,心头的阴翳渐渐消散。
“今日朝中说了些什么事?”我换了个话头。
伽萨沉默了片刻,不答。
“是不是邹吕又骂我了?”我皱起眉头。
“倒不是这个。”伽萨闪烁其词。
“那是工匠们又挖了什么大墓么?”他支支吾吾的,我心中更狐疑起来。
“非也。”伽萨又道。
“都城的异族百姓惹事了?”
“并没有。”
“抚民司办得不好?”
“并非此事。”
“那究竟是什么事?”我攀住他的肩,催促道,“你说呀。”
伽萨深吸一口气,缴械似的飞快道:“贺加兰因派来使者,问我既迎郡主入城,为何还不办封后大典。”
-
听着我骂了一路的“老妖婆”后,踏霜似乎也倦了,终于停在一片旷野之中。
伽萨在身后用力勾住我的腰,两腿夹紧白狼的腹部,踏霜便缓缓地在野原上走着。新生的草因缺水而半枯半绿,挠着我的脚踝。他知道我心上不痛快,特意撇下满桌的折子带我出游。
我俯下身抱着踏霜,脸埋在它后颈的白毛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远处落日伏地,周遭云彩赤粉交融一片,托着颗金色的曜日,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显得尤为壮丽。
这样好的风景,真不该被那老妖婆打搅了。
“你想如何呢?”我不甚熟练地从踏霜身上翻下去,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松软土地上。踏霜连忙用它的大头拱了拱我,生怕我把自己摔坏了。
伽萨亦跳下狼背,坐在我身旁,“晾着。我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就罢了,眠眠若是还不知道,我就要伤心了。”
“我不担心你,只是怕宝璎心里难过。她一个金尊玉贵的闺阁女儿,又远在异国他乡的。”我回想着伽萨路上与说的话,“贺加兰因若用她父母来要挟,她才真是骑虎难下了。”
“眠眠心疼她,也心疼心疼我。”伽萨撇撇嘴,“我一个好好的王,给人家塞了个一面之缘的姑娘,逼我与她成亲,还败坏我的名声。”
“好,我疼疼你。”他这话说得越发显得像个娇羞小娘子,我一乐,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亲。伽萨眼疾手快地勾住我,顺手就捏住了我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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