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是他亲手做的,眠眠的手、眼,还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和千疮百孔的身子,但凡早一日,他都不会让他绝望地在月明台自焚。
他只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沾湿了那一缕缕乌黑的发。
漆黑如墨,未有白发。
原本就是应当这样的眠眠,在不到一月的时光里飞速受伤、破碎、枯萎,最后永不再回头。
“哎呀,”眠眠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纸鸢飞走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经跑出了几步远,冲他挥挥手,“我去追纸鸢!”
若我飞走了,你心疼么?
那句不经意间的问询突然回响在他耳畔。伽萨慌忙起身,只见那纤瘦的小人正提着衣摆要渡过河去捡那落在对岸草地的纸鸢。
“眠眠,小心急流!”他大呼,“快回来!”
眠眠很遥远地回他一句,“我要去捡纸鸢!”
“你先回来——”他连忙追上前,却怎么也靠近不了那条河。
眠眠冲着他喊:“伽萨,我先去捡它,那是你送给我的!”
话音未落,原本流水潺潺的小河突然变得百十倍宽阔。风卷起的巨浪自背后涌来,一眨眼的工夫,那道身影随即消失在了水里。
“眠眠——”伽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却见眠眠已经浑身湿透地站在对岸,纤细的手脚上都挂着镣铐。
他失魂落魄地低着头,身边站着两个面目可怖的小鬼。俄尔,他抬头朝来处看,伽萨心里一惊,无数次闯入河流又被浪推回原处。
眠眠的身子在风里几欲歪倒,勉力露出一个将哭未哭的笑容,“我走啦。”
“以后不必为我费心啦,千万照顾好自己。”他的容貌渐渐幻化成最后伤痕累累的模样,左眼眼眶黑洞洞的,两手的骨节零碎地被包裹在薄薄皮肤之下。可那副嗓中的声音依旧温和恬淡,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怨恨、从未遭过什么不公,“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祝你平安顺遂,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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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惊呼一声,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贴身的衣裤都已被汗水打湿,仿佛当真被大浪打落水中。
子孙满堂……哪怕是在梦里,我依旧祝他子孙满堂。我分明该咒他孤独终老、咒他一生所求皆不能如愿,才对得起他在我面前假惺惺掉的那些眼泪。
我用手背擦去面上纵横的泪迹,短暂的恨意过后又是长久的空虚与哀痛,终于重新在眼眶中凝聚、坠落。
被褥上绽开一朵又一朵深色泪花时,我默默想着。我是个无用的人,就算被狠心抛弃、被赏赐毒酒,酝酿了半宿的满腹恨意还是抵不过回忆里一时一刻的蜜意。
已记不清究竟是第几次为他落泪了,似乎每个夜里都要因此惊醒一回,又次次眼角带泪。徐财因此嘲讽我数次,也终究没能将我骂醒。最后,他恨恨地甩上门大喊再也不想与我说话。
他们说的对,我只会轻贱自己。哪怕身在百里之外,目光所及之处也总有他的身影,那个早已将我抛却脑后的人的影子。
“昨日的药也无效么?”空青子叹道,“这是心病,我恐怕不能医。”
“先生,我不明白,也放不下。”我疲惫地跟在他身后,眸子因彻夜流泪而酸痛,“总觉得他不会那样对我。”
“夫妻之间,难免有所龃龉猜忌,或许是你们缘分未尽。我并非仙人,也不会算命。”他话里暗示着,自己已无法再帮我更多。
“先生,若是……若是夫妻之间只剩猜忌呢?”我问。
空青子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其实我也明白,若是我与伽萨之间只剩下猜忌,彼此分离已是最好的结果。可惜我舍不得,死乞白赖地跟在他身边,终于闹成了这样身死的结果。
他杀我杀得毫不留恋,我却偏偏在这里对他旧情难忘。任是谁来了也要笑我傻,恨我痴,唾我一身毫无用处的软骨。
“我忘不掉,先生。凡目所及之处,总能窥见他道身影,也总能念起过往种种,而后心如刀割。”我想起云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既然忘不掉,便请先生将我的另一只眼也摘下罢。”
“此后不再看这世间,也就不再看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一半去哭了一会,然后又爬来写3
第162章 忘忧
屋外白露未晞,将沙土搅成泥点甩在空青子近乎及地的衣摆。他拂袖落下一隙氲湿的药草香气,大抵是刚从外头采药而归。
他定定地站着,眼底如鹤羽点过水面般地,露出一丝叹惋。而后向我走来,探掌用一叶草片覆上我那只完好的右眼。
一叶障目,如蒙黑夜。一息之间,万物皆寂。我呼吸一滞,只听见心脏在体内蓬勃地跳。声音鼓击双耳,我闭上眼,心中难得地静了下来。
空青子的声音自黑暗中翩然传来,“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筑巢的鸟,尾羽是何等颜色?”
我一愣,即猜了个“青”字。
“非也,”他道,“本是黑羽。大漠上的星辰如何流转,启明在何方,又呈什么色?”
我思索着,勉强答:“晨时在东,暮时在西。”
空青子不置可否,再问:“神农谷的溪流折几道弯,分几道岔?”
“先生,我并未到过神农谷。”我无奈道。
眼前那片草叶卷着边落在地下,空青子的一袭白衣重新落入我视野之中。
“这世上万千浮尘,你才见过几分,便要舍去这一颗眼珠。”他撤步,“太不值。”
“先生,我心中种种哀思皆因目之所见。”我知他所言,意为我阅历太浅,不应因噎废食。跟上前去,又见他止步。
他道:“人有五感,就算目不可视,还有两耳可听;就算将耳作聋,还有鼻可嗅、舌可尝、手可触。视人悲惨之状,听人痛彻之吟,嗅人腐死之气,尝人钻心之苦,触人破败之躯。取眼为盲不过饮鸩止渴,长此以往,难道你自甘为人彘以绝哀思?”
我欲言又止,话竟被哽在了喉头。
“再者,你目不可视,世上凄风寒雨却不因此而绝。”他道,“何况,你只为了一个人。”
“一人足可使终生不渡。“我长叹一声,习惯地抬手去揉额侧的穴。那处已鲜少作痛,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在那处。
“既如此,”袖在桌面一掠,落下个小瓶来。空青子道,“此乃奇药忘忧,无色无味,状若溪水,却可使人忘却过往种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悔之;可你心中喜怒哀乐皆由自己而生,惜之弃之,全在于你。”
我喃喃开口:“忘却……过往种种?”
“遗忘而后如新,既不伤身,也不伤心。”他道,“只看你舍不舍得心中之物。”
我心下一动,伸手取过那瓶子。他所言不无道理,若能重获新生,作“徐七”存活在这一隅,未必不胜过如今日夜哀思不得安寝的日子。
“是往昔一切。”空青子见我动容,又添上一句。
我用圆润的指甲贴着瓶身,指肉就按在光滑冰冷的瓶上。往昔还有什么值得念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惺惺相惜的时刻,只会让我如今的心境更加凄切。背负着数以百计枉死的冤魂,我寸步难行。
“先生,我……”我缓缓将手指挪到瓶塞上,露出的瓶腹映出一张憔悴人脸来。忽而心中一紧,我道,“那我母亲……?”
一只手将那瓶向前推了些,“嘉王府将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梁夫人为你流的泪,远多过你今日心碎的情状。你忘却旁人,却也会忘了她。”
“那……那长砚,还有容安、桑鸠、白瑕,他们都会被我忘了?”
“是。”空青子点头,“此药虽无味无色不可伤人,却真真切切是把双刃剑。全看你舍不舍得下,狠不狠得了这个心。”
他说罢,出了屋子只留我一人。我无措地立在原地,手里的瓶已经被捂出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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