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双眼睛齐齐望过来,只叫我一时赧然语塞。
“这是没有的事……”我急于辩驳,目光冷不丁与为首的乐伎相交。
那异族装扮的乐伎长相昳丽,肤色莹白、深目高鼻,蜷曲的浅金色发铺在裸露的肩头。他手中执一支成色极佳的七孔笛,状若白玉,泛着柔光。而最让我讶异的,是他那双浓丽妖妍、摄人心魄的翠色眸子。
他不像常人,倒似奇工巧匠手下最精致的瓷偶。
“你,上前来。”许是我盯着他打量了太久,沈澜将一双狭长的眸亦睇过去,两丸乌珠定定沉下。那笛伎听命起身上前,我暗自感叹他明艳近乎妖的容貌,私下希望沈澜能为这等绝色倾倒,转而放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沈澜问,拇指缓游于花枝之上。
“宴月。”笛伎操着一口生硬的腔调,偏偏念着两个极风雅的字。不过这名字倒也衬他,此般美人若在月下设宴,说不准真能将姮娥玉兔从桂宫中请下来。
“不错。”沈澜颔首,指腹半压,绿枝迸出一隙转瞬即逝的脆响,簌簌将花头垂了下去。他将折断的花枝随手一抛,转而向我道,“难怪你看上他。”
他的手臂在我腰间扣得更紧了些,压得我险些喘不上气。我轻握住他落于我腰间的手,伏下一双乖顺的眉,解释道:“皇叔说笑了,我不过是因他异族相貌与渊人不同,觉得新奇才多看两眼。皇叔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便不看了。”
大抵是听出我话中带了些求饶讨好的意味,沈澜默然片刻,轻哼一声才就此作罢,松了臂上的力道,却又捏住了我的手。
他这一国之君,心胸竟如此狭隘,真是荒唐。
“习剑需得雅音相伴,你就随朕去武英殿罢。”沈澜又对那笛伎道。
宴月领命,顺从地跟上龙辇后的队伍。他举止温驯乖巧,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淡漠。我身在渊京,甚少见到异邦人,由是对他好奇得很,但又怕沈澜再提捏起阴阳怪调,只好悻悻垂下眼眸。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龙辇落在了一座玉阶彤庭的宫殿前。这便是历来皇子习武之处——武英殿。
双脚触地那一刻,我方有些如释重负,只是这短暂的轻松在沈澜靠近之后便荡然无存。
御前侍卫与内监皆候于殿外,唯独沈澜、宴月与我至于殿中。
沈澜即位后大肆修缮宫中殿宇,哪怕只是习武之处也修饰得雕梁秀柱、富丽堂皇,更不必提那些丹楹刻桷的主殿了。我走在殿内,恍若步入天上仙宫。
“鹤儿。”沈澜沉声将我的浮梦击碎。我闻声步至他身侧,见他正驻足在一面玉砌金镶的墙前。这墙上摆满了做工精绝的名剑宝刀,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寒光,映着我们二人的衣纹。
一条五爪金龙盘踞剑身,虎视眈眈地盯着几步以外形只影单的白鹤。
我心中一惊,连忙后退几步,那剑上的鹤便糊成了一抹烟云。
沈澜取下一把精巧工细的轻剑,道:“这是太祖时名匠崇宁呕心沥血之作,名为出云,以精铁铸成,刃如霜雪、削铁如泥,是举世无双的好剑。”
下一刻,这柄剑便递到了我面前。他道:“你试试可还趁手。”
抬目循去,这恐怕是满殿兵器中最轻巧的一样了。我接过那镂空雕花的细剑,腕上一沉,却还是努力握住了。凉意自剑柄钻入掌心,我又握紧了些,免得被冻得失手摔了这传世珍宝。
一只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助我持稳了出云。
沈澜以一种尤为亲昵的姿势站在我身后,我后退半步,后背便撞到了他的胸膛。
“皇叔——”我惊呼一声,后半句话随即被他堵了回去。他说:“别动,朕教你几式防身。”
宴月跪坐于殿侧,从怀中掏出那支七孔笛,悠扬清越的笛声绕梁而上,宛若云霄鹤唳。
笛声中,沈澜托着我的臂,借着演武用的木桩,将右手的剑向前刺去,后又抽剑转身下刺木人小腿,再作并步,提剑直刺木人颈间。如此往返,我渐渐体会到些许使剑的诀窍,病体越发轻快,竟有了酣畅淋漓的痛快。
他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衣袖翻飞间,熏香愈发浓郁,几乎将我醉倒。
不过小半个时辰,我耗尽力气,累得两腿酸软。沈澜放开我,我便强撑着身子踉跄几步,歇在了案几旁。
汗珠自颈上滑至衣间,将衣衫打湿了贴在身上。我伏在案上,倒了一大盏凉茶饮下去,方才觉得压制住了体内一股莫名的燥火,顷刻又引得寒气窜入经脉。
这病真是扫人的兴,略有松弛便乘虚而来、扶摇张狂。
沈澜将剑摆回架上,绕至我身后,双手自我颈间向下探。
我本就浑身松懈,双臂酥软无力,根本不能抵抗他。他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了一阵子,解去了什么东西。我抬眼看去,是件银兔毛的短褂。我出门前,容安硬要我添上,说是怕吹了风着凉。
沈澜将那衣服放在一旁,一撩衣摆也坐下了。
“可累么?”他似乎没了别的想法。我手中握着冰裂纹的小盏,寻思自己莫非是被太后的偏见浸淫太久,误会了这位皇叔。
此时我已精疲力尽,若他有私心杂念,现下动手最好不过。但他只替我解了褂子,旁的什么也不做,反倒叫我为自己先前的杂念误解羞愧起来。他是渊国的帝王,三宫六院美女如云,怎会对我有非分之想?想必是我错怪他了。
“鹤儿,可是身子不舒服?”沈澜见我不答话,又关切道二句,口中撩起从前几分过往,“四哥府上的事,朕早有耳闻。一个质子当街闹事罢了,偏教你领错在雪地里跪着,好好的孩子如今弄成了这副模样。”
“……无妨,多谢皇叔教我剑术。”他张口言语刺入我骨中陈伤,我抬起头来,滤去先前满腹狐疑,又不免有些伤怀,只能潦草谢过他。
闻我此言,沈澜唇角一弯,又露出了那般和悦玉润的笑颜。他如今刚过而立之年,面相又显得极年轻,似是与我差不几岁的模样。这样想着,我竟觉得他亲切了几分。只是——
我母亲梁夫人,究竟是否如太后所述的那样,因不愿托身沈澜而饮鸩自尽?他对我母亲,究竟有没有悖逆人伦的非分之心?
可我不能问他,至少现下不能。
我与沈澜各怀心思,无言地坐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全暗了。我站起身准备向他辞别,他却先一步开口道:“鹤儿,朕来检验一番你今日学得如何,可好?”
“好。”听他这样说,我暂且压下了回殿的念头,点点头。今日习剑,不说全部熟记于心,能学到一招半式便是极好的。
他取来两柄剑,其中一柄便是我适才用过的出云,另一柄上缀七星连珠,剑身刻日月星辰,寒气凛人,似有血光。
宴月重又将笛举至唇边,笛音起,若白羽离弦、穿林打叶。
沈澜举剑来刺,我闪身躲过,转身挥剑挡住他下砍之势。
他力气极大,我勉强挡下他的进攻,手腕却被震得酸痛无比。加之先前的疲惫,几回合下来,我已几乎招架不住。
伴着一声凄厉的笛声,沈澜再度挥剑,将出云挑离我掌心,飞落至不远处。笛声愈发疾厉如雨点,沈澜几番攻击将我逼至墙壁。眼见他提剑刺来,我彻底没了力气,无处可躲,只能惊惧地阖上眼。
他这是要杀我么??!
笛声戛然而止,我心跳得极快,几乎蹦出了胸腔。 待我鼓起勇气睁眼时,发现那剑尖停在了离我鼻尖一寸处。
“皇叔好剑法,侄儿输得心服口服。”我喘着粗气倚在墙上,面上裹着淋淋薄汗,等他将剑收回。
然而沈澜并未收剑。他控剑向下,剑尖划过我腰间饰带,那枚白玉如意佩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方才退去的惊惧重又涌上心头,只见他振腕上挑,将我整件外袍剥落在地。
宴月悄悄退出殿外。我惶然望着沈澜,偌大的武英殿只剩下细密的呼吸声。
半晌,他松手将剑丢在地上,扬手抽去了我用以束发的玉簪。
青丝散落的那一瞬,他看向我的眼神亦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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