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们知道我如今的境遇,定然不忍我日夜被伤心事所扰。况此举能让我好好活着、安度余生,只是舍弃些旧念,往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总会遇到新人新事,总还有新的记忆填充虚无的内心。
渊国弃我、伽萨负我,我为何不能舍他们?凭什么次次都要我痛彻心扉不可自拔,他们争权、逐利,各自心怀城府,却唯我飘零,唯我不能活。
到最后,也还是我愧疚不舍,独自承受。
我也只是……想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世间。不在王宫高墙之内,就在天地万物之间,总有我的栖身之处,总能给我一丝苟活的余地。
天底下谁没有负过别人,难道还不容许我自私一回么!
我捏紧了瓶身,颦起的眉渐渐舒展,而后往下一压,眼里已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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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财和小六抱膝坐在门前的阶上,各自手里捏着个树枝下五子棋。
听见门响,两人齐唰唰地抬头望过来,脸上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关切。我知道,他们大概又赌了钱在我身上。
我把那小瓶还给小六。他一掂量瓶子,随即伸手到徐财面前,“你输了,银子给我罢!”
徐财不敢置信地凑过去,将瓶塞拔下来对着光瞧,而后问道:“你怎么没喝?”
“想喝,又觉得不值。”我亦坐下。
两人对望一眼,徐财道:“我当你想开了呢,谁知道还是狠不下心,舍不得亲亲王夫。”他龇牙咧嘴地念最后四个字,带着几分嘲弄和讽刺。
“不值?”小六暗地里踢了徐财一脚。
我托腮看着他们二人在地上画的简陋棋格,轻声道:“他不配。”
闻言,徐财张大了嘴巴,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小六伸手,“我赢了,快把那一钱银子还我!”
小六拍掉他的手,“你怎么想通的?”
“我这些年受过的恩总比受过的苦多,”我道,“这世上爱我之人虽不多,也总有几个。为他一个人,将其他人都抛诸脑后,太傻。”
“何况他们中好些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捡起一根树枝,见其上已经冒出了青青的小芽,“就比方说阿娘,梁府不认她,嘉王府又厌她,贺加也早已不存于世。若是我也将她忘了,以后还有几个人念她呢?她虽亡故,世上总要有人念一念,否则她九泉之下该多伤心。”
“不认她?这是什么道理?”徐财问。
我叹道:“她不从梁府定下的婚事,又不是亲生女儿,梁府早已和她断绝了关系。她总是很难的,她们女子在世上都很难的。”
小六点了点头,幽幽地盯着徐财。
徐财的脸涨红了,突然嚷起来:“你盯着我干什么,我对阿枝妹妹是真心的,她家人有朝一日总会认我的!”
“我又没提,是某人自己舍不得亲亲小妹。”小六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
徐财的脸红得像傍晚的霞光。他正要发作,小六突然抱起身侧一个硕大的布包往我怀里塞。
“这是什么?”我问。打开一瞧,是三卷整整齐齐的医术。
“师父说你若是想通了,就也别整日想着从前那些事。这些都是先生研制的药方,老你得空就整理一番,誊写出来。”小六说,“有些事情做总比空着好。”
我迟疑地张开十指,“我的手……”恐怕已经写不得字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徐财说。
“再说了,”他道,“老二这些日子下的蛋可都给你吃了,这山上好歹也多了张嘴吃饭。”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叫我别光吃饭不干活。
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阿眠过上了打工人生活!我过上悲伤上学生活T^T
第163章 义诊
檀香袅袅,好似一抹仙灵钻入空青子的白衫之中。
他立在百眼柜前,提笔蘸金粉在柜上写下药名。我见他身长玉立,多有些道骨仙风,却显得尤为年轻。若是救过幼时的我,如今也该有不惑之年的迹象。
又整日里一袭白衣被身,医术更是出神入化地高明,倒真像个仙人。
我用笔杆挠了挠下巴,只听“啪嗒”一声,笔又滚落在纸上,洒得一道墨痕似玄河泼落天际。
空青子依旧背对着我,道:“如今不好好练,往后有后悔的时候。”
“先生,”我道,“我这手还是无力,握不住笔杆。”
“伤过的手,自然不能如常人般轻易地执笔。若是以后还想做些精细活儿,”他的脸微微向侧一转,眸子的余光扫过我,“还想抚琴作画,眼下少不得吃苦。”
我心里挨戳了似的,心情登时蔫了下去,“我弹什么琴?琴有什么好弹的。”
笔搁在架上,空青子转过身来,两手揣在袖里。我重新捡起笔往右手指间塞,用左手指头一根根掰着右指,扭出个握笔的姿势来。也像个松散的架子似的,勉强袈住了那笔。
只是不过一瞬的工夫,笔杆又从指间滑落,甩出的墨汁溅在衣襟上,乌了一片,像小孩儿时啼哭落下的泪。
“我并未提。”他道。
我搓搓手,索性不再管笔,“都不许提。”
“凭空和他置气呢。”空青子走过来,自桌上拣了二三张纸端详。其上歪歪扭扭的万明文字如蚂蚁爬般七零八落地散在纸上,却已经是我用尽法子才写下的几个字。
那些更加不堪入目的,已经全然被我用墨抹黑了。
这样一双连笔都握不住的手,哪里还能抚琴作画?就连去鸡窝捡个鸡蛋都艰难得很。
“怕腌臢了这难得的清净地。”我越发觉得索然无味,起身就站到了窗前。窗外已不见寒气,地上冒出了青青的草芽儿,转眼间春日就要到了。
城里的少男少女们又要结伴出游了罢?不知还戴不戴渊宫里传出的绢花呢?戴也好,不戴也罢,这是他们的春天,已经与我无关了。
闻言,空青子若有所思。未几,他开口道:“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若是宫里的事,先生就不必说与我听了。”我耷拉着唇角。不知为何,空青子对宫中事总报以宽容的看法。他并不如徐财那般十分地厌恶宫里人,甚至连伽萨……他明知道是伽萨伤我至此,却总是闪烁其词,似乎有意为其开脱。
一时间,他那清风霁月的身影在我心中也庸俗了几分,时而还不如徐财爱憎分明的好。
人非圣贤,我在心里劝自己。他救过我的命,两次,不论如何我都应敬重他。
想罢,我转过身,“先生想说给我的,必然是要紧事。先生请讲。”
空青子打量了我片刻,缓缓启唇:“前两日至山下采买药材,听到一则消息。先王爱女伽殷公主有一位心上人,同样是渊国来万明的使臣……”
“长砚?”我惊呼出声,又连忙垂下头去,生怕他告知我什么噩耗,“他……他如何了?”
“这也是宫中事。”他故作玄虚。
我上前两步,急切地哀求道:“先生,告诉我罢。我自幼视他为兄长,却不想他因我受灾遭难、了无踪迹。先生,他、他如今可还好?”
空青子点了点头。
我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那他可有受伤?可还能治愈?”我又问。
“他已到达边陲之地,”他道,“一路顺风,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我张了张口,心中又惊又喜,却也蒙上一层迷雾。沈宝璎那日说他滚落山崖、生死未卜,邹吕也认下是自己在暗中作乱,怎么到他口中就成了一路顺风呢?
“先生,你是哄我。”我当即灰了心,重新转过身去。窗外振翅飞过几只鸟,我噙着哀伤抬眼,“别哄我了。”
“我知道你不肯信。”空青子道,“如今是二月末,等开了春,你跟着小五小六下山时一问便知。”
下山?我也要下山么?可我什么也不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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