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萨,我总觉得你待我不像从前了。”我侧躺在床上,盯着伽萨的脸。数月不见,他脸上的棱角被边地风沙磨得更加明显了些。
如此想来,他自当初那样清瘦稚嫩的少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从碧眼黑发变作金眸白发,着实是变了许多。哪怕是这些年我陪在他身边,也总觉得他的容貌变得更硬朗了些。
反倒是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总感觉没什么变化。
“这怎么说?”伽萨看向我,张开手臂,我便顺从地将头枕上去。
“你以前对我很是温柔的,我一喊疼你就不敢动了。”我细细回想着他从前待我的那般感觉,口中描述道,“不像现在,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非要把我弄得连哭都哭不出声才作罢。我每次都走不动路,容安他们在身边服侍上药,我也很不好意思。”
闻言,伽萨支起脸,将我们之间的被子又掖了掖,道:“你也知道我从前不敢动。”
“所以……”
“那时候你未经情事,又病歪歪的,像个薄玉做的小人,我怕把你弄伤了。”伽萨眼里满是笑意地说着一口荤话,“如今都惯了,亲近这么多回,我自然也想吃点好的。”
合计他是故意让着我呢。
我一噎,默默地躺平身子不说话了。反倒是伽萨贴过来,将我勾进了怀里。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仿佛在哄我入眠。
半晌,我又道:“皇叔的万寿节在春日里,若是要朝见,再过几日就要启程了罢?”
伽萨应了一声短短的“嗯”,暂且没了下言。
提起这事,我俩的话都在嗓眼里凝了片刻。黑暗里,我听见伽萨掀动眼睫擦过枕面的窸窣声响,仿佛是在叹气。
若真要去渊国,十有八九又是一场别离,且是真真切切的、永不相见的别离。
伽萨的呼吸绵长,贴在我身上的胸膛中,却能感受到那骨下剧烈搏动的心跳。我知道他心里亦苦恼,只是不露愿在面上叫我知晓。
我顿了顿,跳过哪些千丝万缕的心烦意乱,转而问道:“你给我皇叔备了什么贺礼?他定要挑你的错漏,不如我先帮着瞧瞧,到时他若是有什么文章要做,你只说是我帮着看的就成了。”
闻言,伽萨抬手撩起床幔,将一侧的灯烛擦亮。
“眠眠,”他微抬起下巴向着门外扬了扬,“我带你去看,就摆在库房里。”
我躺在被窝里半寸也没挪动,心里怕冷又嫌疼,道:“我还疼着呢。”
伽萨略一思索,拿起那件厚重的竹叶青镶银狐毛斗篷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背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你身上的伤还未愈,我怎么好意思劳动伤患?再说,我这样也不便你背着。”我挣扎着往床边爬,一不仔细就牵扯着擦伤尖锐地痛了一瞬,口中登时吸进些凉气。
还未等我喘口气,伽萨已经将我稳稳抱在了怀里。我窝在他的臂弯之中,身子被厚重布料裹得像只茧,双手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那具强健躯体中喷薄的暖意透过衣物慢慢传递到我身上。
真暖和啊,我心里想着,连雪飘落在鼻尖上也不觉得冷了。
冬日里宫道上仍有巡夜的侍卫,伽萨嫌他们晃来晃去扰了我们二人独处的清净,折返去了途径梅园的僻静小路。
夜间月色如水,梅花枝斜,隐隐有暗香在空中飘浮。我听着他足下踏雪的“咯吱”声响,心里泛起一股痒意,道:“伽萨,你让我自己走一走,我好像不疼了。”
伽萨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仍旧小心翼翼地让我两脚稳稳落在了雪地上,靴底还沾了一片刚落下的梅瓣。
甫一落地,我便感到一阵寒气绕上小腿。尝试着迈了几步,地上新落的雪还蓬松着,在我靴底沙沙地响,仿佛在唱一支歌。我合起双手凑在唇畔呵了口热气,用指尖去挑虬枝上新堆起的一芽雪。
一盏宫灯照在我身侧,烛火旁跟着双鎏金蛇瞳,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团堆在我指腹上的雪。不过片刻,雪便融作了水自我指尖躺下去。
我嗔怪道:“都怪你,盯得那么用力,把雪都看化了。”
“眠眠的眼睛在烛火下亮晶晶的,很好看。”伽萨“嘿嘿”一笑,“哪是我看化的,是它见你天生的美人,自惭形秽,躲走罢了。”
“油嘴滑舌,你又拿我取笑。”我装作不快地拧起眉,将冻得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捂。他身子一闪躲过去,不了撞上身后一株茁壮的梅树,满树银花如雪崩般倾了他全身。
见他狼狈地拍打满身的雪,我高兴地拍着手幸灾乐祸,又注意到他手里握了两把雪团在一块儿捏成了个大球,像极了从前吃的糯米团子。
“你干什么呢?”我贼兮兮地凑上前去,谁知伽萨竟一手将那雪球抛出来,正砸在我面上。
“自然是收拾在偷乐的某人。”伽萨唇畔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弯腰又捞起一把松散的雪捏紧实了。
我惊叫着躲到树后,两手胡乱拍掉脸上沾的雪珠和水,亦抓起一把雪往他脸上丢去:“好啊,你打我,看看谁先被谁打趴!”
……
伽萨一连追着我进攻了半刻,我一面躲,一面将树枝上伏着的雪捋在手中伺机“回敬”他一把。两人闹腾了半宿,将平整崭新的雪地踏乱,白中泛着斑斑点点的黑,活像从前宫中贵人们养的黑白花色的狸奴模样。
我一头扑在梅树上,暗香四溢的梅花佛若点点的星子在夜幕中坠下,落得我满身。而伽萨自身后扑来,将我紧紧抱在了怀中,抖落了衣袖上沾满的花瓣和雪。
“眠眠,眠眠。”他嗓音沉沉,反复地念着我的名字,我亦从中听出了几分饱含其中的缠绵爱意。
我的手心抚上他的手背,应声道:“嗯,我在。”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用目光攥住天际最后一颗未落的星辰,暗自慨叹若是时光永远凝固于今夜此情此景该有多好。
负责修剪打理梅园的宫奴们陆陆续续起身值班,伽萨与我十指相扣在园中小路上缓缓迈着步子,看那轮橙红的圆日从云层后跃出,为这片土地带来万丈光芒。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抱怨:“啊呀,是谁趁着大家歇息,将这里作践得一团糟?!”
又过了些许时候,许是太久无人回应她,那女奴腔调里带了怒气骂道:“真是不知好歹,可别叫老娘捉住你的辫子把你提溜出来,可不会给你好颜色瞧!”
最后一字的话音落处,正是伽萨拉着我一脚踏出了梅园。我们二人相视而笑,他挑了挑眉,我吐了吐舌,一并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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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三声时,我们才一路顺利到了库房里。
先前我从未进过这堪称藏宝阁的地方,想来万明的东西总不比渊宫里的好,今日一见方知何为“麻雀虽小,五脏俱钱”——哪怕是万明这种小国,宫中珍藏的宝物亦是争奇斗艳,各有来头。
我小心翼翼敛着衣袍四处探头,左手边是万明先王留下的赤金头鍪,右手边是预备着公主出嫁添进她嫁妆单中的玉雕缀东珠花冠。而眼前一物用极贵重的金丝楠辑翠羽的方盒罩着,依稀可以嗅见盒上熏过椒桂的痕迹。
“这便是我要献与你皇叔的贺礼。”伽萨双手将那盒子打开,内里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物登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集阁中诸宝光泽于一身。
通体艳红如血,莹润如蜡却又不失耀眼光泽,枝桠舒展交错而不纠缠,实在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这是珊瑚?”我不自觉走近几步想要细细观赏,忽而想起来,“万明连江河湖泊也罕有,你从何处寻来的珊瑚?这样的成色,岂不耗费半倾国库?”
伽萨摇头道:“眠眠,你再仔细看看。”
他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叫我心中更加好奇起来。走近了那状如珊瑚的东西,只见那圆润光滑的枝桠里竟是半透明的,更显得此物庄肃中不失华贵之态。
“这是红宝石?”我围着这约有一尺长、九寸宽的大珊瑚摆件转了两圈,转身对伽萨道,“这是万明盛产的红宝石,这般成色足要比我们上回看见的还要好,我在渊宫中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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