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得,哪怕他不应承杜玉章,明日保证他丧命于此,杜玉章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杜大人啊,不是我说你。昨日叫你别逞能,你偏不听。你可知我韩渊喝遍京城官场,从未见一敌手?与我拼酒,你真是不知死活。”
一边说,韩渊一边将藤编箱笼打开。三层箱笼,最下层是个小巧玲珑的炭火拢儿,银碳烧得不见明火,均匀散发着热度。上一层,是几个小小的瓷瓶,最上面则是两只茶盏,一只茶洗,花纹十分雅致。
杜玉章也是高门大户出身,自然认识这些东西。这都是茶器,文人墨客外出游玩时候,总会带着这些,休息时有下人伺候着品茶。
可这里是天牢……
“韩大人,你要在天牢里品茶?”
“还不是照顾你。这可是好东西!温润肺阳,滋补肺阴。不然聊聊天,光听到你咳咳咳个没完,叫人揪心。”
韩渊翻了个白眼。
“这东西很贵的,老子可是下了血本了。人情债你一并记在小王八蛋脑袋上吧。”
“那杜某就谢谢韩大人……咳咳……白大人了。”
两人对坐。韩渊将一只小瓷瓶打开,里面熬煮好的茶膏点进茶壶。
“杜大人,今日一别,恐怕你我再难相见了。说句实话,你高看白皎然一眼,我是想得到的。可没想到我这样的奸臣,竟然也能得你一句‘朋友’,当真出乎意料。”
“这也没……咳咳……什么意料之外。前几年韩大人风生水起,咳咳,我就查探过一番。虽然韩大人朋党众多,敛财也有些……咳咳……有些无度,可政务上依旧是尽心的。旁的不说,去年京城外雪灾,若不是韩大人不眠不休主持赈灾……咳咳,也不知会枉死多少百姓。”
“怪不得去年几次官场舞弊,你肯放我一马。原来是看我赈灾有功,功过相抵了?”
“哈哈哈……咳咳……那倒不是。韩大人做事缜密,若我非要纠察你,也是两败俱伤。何况,咳咳,韩大人起码是个能干事的。若是换上那种庸官,岂不是百姓受罪?”
第168章 -3
听了这话,韩渊手上停了。他瞥杜玉章一眼,笑道,
“我还以为杜大人当真那样孤高耿介,眼里揉不得沙子。原来也知道变通?”
“哈……咳咳……我身边无朋党,背后无靠山。一口咬死了不知变通还好,一切按章行事,绝不通融。但凡有一次通融,御史台那么多人盯着我的错处,可能叫我挺到今日么?”
此刻,水煮沸了,碧绿茶沫在沸水中翻腾。韩渊加了几样药材,斟了一碗递给杜玉章。
“杜玉章,说句实话,满朝堂里蠢货横行,能入我韩渊之眼的没有几个。你杜玉章算是一个。可惜往常我总觉得你眼睛里不揉沙子,是看不上我老韩的。”
“咳咳……好茶。”
“当然好茶!我韩渊手上的东西,哪有不好的?”
韩渊哼了一声,继续道,
“不过也不算可惜。当年若是我赏识你,恐怕陛下第一个不干。你我都要倒霉,算了算了。何况,现如今也算是知交一场,也不亏了。”
“是啊。”
“至于你的事情……三年来,其实满朝堂的官员,也不都是没长眼睛的。你平时过得惨兮兮,老子也懒得同情你——呕心沥血是你自找的。可现如今……你呕心沥血都不得善终,岂有他娘的这种道理?这大燕,总还得有几个铁骨忠臣撑着。要是都是我韩渊这样的奸臣,一心捞钱升官,大燕不就该亡了吗?”
“哈哈……若满朝堂都是韩大人,大燕亡不了的。”
“只可惜做事能耐如我的没几个,捞钱吃相比我难看的却数都数不清。”
韩渊翻了个白眼,
“若是你死了,这官做得更没意思。上朝如上坟啊!”
杜玉章笑起来。方才喝下去的茶膏立竿见影,他胸膛里的闷痛舒缓许多,说话只要慢些,也不那样呛咳了。
“咳咳……既然韩大人这样看得起我,我也送韩大人一份厚礼。不出意外,以后我宰相府抄家,也会是你主持。我那里有个仓库,全是好东西。你那京郊,去年你那样张罗着施粥,依然冻饿死了三成饥民。今年若凑不齐钱……”
“你不怕我都给你卖了,换成羊皮裹车轮,将我宅子里金箔铺地,牛皮糊墙?”
“不怕。”
杜玉章勾唇一笑,
“我有的是钱。便宜了旁人不如便宜了你,好歹朋友一场。若你舍完粥,铺了墙,多出来的不知怎么用,就买点桃子给白大人吃。他在我病中日日探望的情谊,我一直记在心里 ,只可惜没机会还了。”
“还什么还?那都是老子出的钱!你以为他那点俸禄真的买得起那些点心特产?他去的那些个商铺,老子都有干股!那个小王八蛋,原本家里供着,老子捧着,他知道什么柴米贵?就他那点俸禄,自己买书都不够花——你可知那些吃食都是千里迢迢送来的,卖给他,路费都回不了本!结果老子倒搭钱,最后连个渣渣都没吃到,真他娘的……”
第169章 -1
韩渊的药茶果然功效卓卓。
杜玉章与韩渊畅谈到半夜,竟然精神依旧撑得住。到最后,茶水快喝光了,灯烛也点到了尽头。
终于到了最后,该散场的时候了。
就连一向玩世不恭的韩渊,都渐渐沉默下来。
“韩大人。”杜玉章轻声开口,“你与白大人之间……若是可以,你该与他分说明白的。”
“分说什么?”韩渊轻声一笑。
“他见了我,就像见了前世的冤家。他看不起我,更看不上我。算了吧。”
“我却觉得,白大人心里也没那么简单。”
杜玉章垂下眼帘,带着微笑,
“白大人待人一片真诚,你真诚待他,他也不会不知道。若是有些误会,分说开也就好了。人生在世,有人愿真心相待,是何其幸运。尤其是韩大人这样细心呵护。有时候,我都有些羡慕白大人的。”
“你怎么知道,你就没有人真心相待?”
韩渊嗓子一哽,
“就算陛……就算有人不知珍惜,可你还有友人——他们也会为你担心的啊!”
——你不是没有选择,为何一定要走上这条绝路?
韩渊没说出口的话,杜玉章却还是听懂了。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就算我杜玉章对不起他们吧。韩大人,你是聪明人。这话没办法对白大人说,只好对你讲——到时候,请他不必伤心。我很感激他,可我真的担不起他的憧憬……我做不到的。杜玉章早就算不得是个人了……从三年前起,他就不是个人,只是个行尸走肉。一败涂地,众叛亲离,勉强撑到今日,韩大人,我真的太累了。”
杜玉章淡然笑着,又端起茶杯。只可惜,时间久了,热茶也凉了。
若是以往,或许杜玉章还会勉强下咽。可现在,他只是随手一扬,将残茶都洒在地上。
既然带不来一丝暖意,又何必还有半分留恋?
——不论是茶,情爱,或是他的人生。
……
一场畅快之谈,却总也要有个尾声。
韩渊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杜玉章。
“该是最后一面了。”杜玉章洒然一笑,“韩大人,珍重。”
韩渊眼睛一涩。他向杜玉章做了个揖,却没有告别。
——也或许,这一整日的长谈,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韩渊拎走了藤编箱笼,也收走了满桌茶器。最后被落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瓷瓶。
等到他脚步声听不见了,杜玉章才将这瓷瓶捡起来,拔出瓶塞,看了一看——满满一瓶乌沉沉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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