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它长得可怕,我听文邑的岱夷匠人说,鼉不会咬人,爱吃螺贝,偶尔吃点水鸟。”
祁珍边挥动树枝边分析,他属实有些胆大妄为,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唤声,祁珍抬头望见对岸站着一位男子,奇怪的是他在有节奏的叫唤,招手,举止怪异。
那只鼉随即改变方向,朝对岸男子慢悠悠游去,它优雅地甩动尾巴,张了张长有钝齿嘴巴,显得很惬意。
比在大鹰城见到鼉更吃惊的是,那男子从竹篮中取出什么东西,正在喂食池中的鼉,不多时,他身旁已经聚集三只鼉,两大一小,朝他讨食。
鼉吃食时,那男子还伸手去摸鼉的脑袋,就像在摸一条小狗。
祁珍算得上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
“白棠,他和那几条‘龙’都从白湖来,他是白湖君的孙子,‘龙’是白湖进献的珍奇。”
鹰膺和玄旸不知何时过来,鹰膺听见青南和祁珍的讨论声,瞄了对岸的白棠一眼,言语平淡。
高地人看来称鼉为龙,大概鼉因为在地中罕见,而且它的形体又有几分近似天上的龙星,才这么称呼。
龙嘛本就是世上没有的动物,它在天上,是东方星宿。
“我听说他是白湖质子。”
青南言语柔和,目光一直落在白棠身上,见他正在将肉食切碎,一点点喂食小鼉,对周边人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当年大鹰城与白湖因为一些事情互相猜疑,我父将一名王族子弟送往白湖作为质子,白湖君送来一个孙子。”鹰膺望着对岸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想来是最不受宠的孙子。”
白湖属于地中,那里气候温暖,人人富庶,白湖君的孙子自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被族人送至异乡,举目无亲,想想多少有些凄凉。
两条大鼉吃饱饭后,慵懒地趴在岸边,一条小鼉在白棠脚边爬行,白棠将它抱起,轻轻放回水中。
他伫立在树下,目光终于往对岸投去,那视线落在青南与玄旸身上,很快就移开。
池岸,水青树下,白棠的仪态优雅,他身穿高地常见的大衣,暗色的大衣内却是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条朱色腰带,有份与粗犷高地不契合的秀美之感,令人印象深刻。
大鹰城的内城已经十分宏大,更别提正在营建的外城,当外城的城墙竣工时,大鹰城将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
大鹰城的“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极其巨大的城,雄伟的宫殿与神殿,无比开阔的中心场地,鳞次栉比的民居,与及从台地延伸至谷地,一望无边的手工业作坊区。
此地的手工手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因治陶、治玉、髤漆而繁荣,而是因为制骨与冶炼。
大量的羊骨被输往制骨作坊,在能工巧匠手中,制作成骨针与口簧,并作为交易品被输往四方。
近些年气候寒冷,人们更需要御寒的衣物。
骨针不是一枚,而是制作数枚,并成组装在骨制的针管里,它是纺织用的针,不仅仅用于缝缀衣料。
每家每户都需要纺织,每一个人都需要衣装,人们对骨针的需求是无限的,大鹰城的骨器作坊从未停歇。
对大鹰城人而言,他们并不觉得生活“苦寒”,曾经有过暖和的时期,曾经有过粟黍丰收的时节,那样的日子很美好,如今的日子也不艰难。
当晨曦升起,人们扛着耒耜外出,爬下台坎,穿过沟壑,来到河岸边的田地里,翻动松软的泥土,在地里头耕耘,在农闲暇时吹奏口簧,消磨时光;当晚霞照耀时,高大的石城下也有不少牧者的身影,无数牛羊的身影,还有那或高亮,或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的口簧声在城郊奏响。
战士们用青铜匕首的匕柄敲击手中的木盾,敲击声与吆喝声齐整,他们洪亮的声音,掩盖黄昏归城的牧者的口簧声。
白日将近,夜间的守卒便在此时登上城楼,与白日的守卒换班,当盾刃齐奏鸣时,就是换班的时候。
青南沿着制骨作坊外沿的一条小路行进,听见守城战士交接时齐奏出的声响,抬头看看夕阳,他加快了脚步。
制骨作坊远离权贵们的居住区,它的气味不好闻,能将路过的人熏得捂鼻,无数的牛羊骸骨废料随意倾倒在沟里,几乎要将整条土沟填埋。
此刻,城门即将关闭,一支风尘仆仆的贸易小队逆向而来,行色急匆匆,可当他们与青南擦身而过时,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领队停下脚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向青南问询。
不是高地语。
青南留意到领队穿着一件很长几乎垂地的斗篷,斗篷上别着一枚青铜别针,他举起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青铜戒指。
别针与戒指都是青南后来才认识的物品。
言语不通的事情在以前时有发生,青南一路走,一路都在学习各地的话,青南猜测他们出自西北族群,而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族群。
领队还在不停陈述,青南不慌不忙朝四周察看,若是有人路过,或许那人正好能听懂,可以帮自己解释一番。
“他们是西离人。”
青南吃惊地抬起头,寻找声音来源,却没见到说话的人。
“他们在西离见过你的同伴。”
青南已经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他往城门外探看,果然说话的人在瓮城中,却是鹰金。
鹰金身穿戎装,携带弓箭,他的随从也是全副武装,可能刚从城外巡视回来。
那支西北来的贸易小队见青南一直不明所以,鹰金的随从又嫌他们挡道,一再催促,领队便就带着成员离去。
鹰金说的是地中语,而且显然,他也能听懂西离语。
“他们见过觋鹳?”青南喃语,留意贸易小队离去的方向,正通向他来时路过的骨制作坊小道。
“人们说,文邑王派遣的使者里边有岱夷武士,有羽人族巫祝,看来如今文邑真成为天下之中了。”鹰金打量青南,从头到脚,看得很仔细,他显然正通过衣着和配饰去核实青南的身份,他说道:“我认识觋鹳,他有着强大的巫力,渊博的学识,他的能力甚至能支配国君的意志。觋鹭,你以文邑使臣的身份前来大鹰城,有什么目的?”
鹰金的言语并不友善,他予人强大的压迫感,这份压迫感并不是由力量与体魄来体现,而是他的眼神,他的谈吐。
“我来自羽人族的都邑——羽邑,和觋鹳都是羽邑祠庙的巫祝,我们的族人受水患之苦,多年前觋鹳远行,渴望在远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从此再未返回。”
“人们传言他死了。”
鹰金穿过城门,来到青南跟前,他的态度不再显得轻慢,他言语平淡:“几年前西离发生大瘟,许多人死去,那是个荒凉的地方,瘟疫发生后很久,才有路过的旅队将消息向外传播。”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觋鹳的尸体?”
青南半信半疑。
鹰金回道:“旅人间的传闻,总是似真似假。”
“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觋鹳在那场瘟疫中救活不少人,他能医治他人,也能自医,那传闻多半不实。”
听到青南的话,鹰金的目光落在青南的羽冠上,若有所思。
“你在寻找觋鹳?”
“是。”
“哪怕在西离,你也会去吗?”
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青南习以为常,回道:“我听闻西离路途遥远,途中又多劫匪,要是有识路的伙伴结伴同行,我会前往。就算人已经死去,总该有些遗物在那儿。”
“觋鹳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羽人族的神玉,我留着没用,你要便拿去。”
鹰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佩戴的一件玉镯取下,掷给青南,青南接住,拿起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件玉琮。
玉琮残缺,失去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正好被打磨成玉镯。
“他给我时东西就已经残破,高地不需要羽人族的神明,我只当它是寻常玉饰,让玉匠将它加工成镯子。”
鹰金拥有可观的财富,使他能将珍稀的远方之物,随手掷予远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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