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呼啸,脚步声越来越近,青南匆匆进屋,急忙将房门掩上,他看见坐在火塘边温汤的玄旸。
“还没睡?”
“你归得真迟。”
玄旸倒碗热汤,递给青南,看他低头摘下面具,坐在自己身旁喝汤。
昳丽的一张脸,难得露出疲态,玄旸的手抚摸对方的脸庞,他笑语:“看来覡鸬没带来好消息。”
“覡鸬要见你。”
“哦?”
“他见到正在筑造的城墙,又听闻羽邑有位岱夷来客。”
“这事不值得让你苦恼。”
“是啊。”青南搁下陶碗,他盯着跳动的火苗,脸上有郁色,他确实在为什么事担忧。
玄旸往火塘里添加木柴,将火烧旺,给晚归一身寒意的青南取暖,他说:“我看到簇地的虎勇士出现在羽邑,让很多人感到恐惧。”
“只有战斗中最骁勇的战士,才会被簇地的首领羽原提拔为虎勇士。他们受羽原差遣,护送覡鸬返回羽邑,明日就会离开。”青南双手放在火上取暖,入腹的热汤与火塘散发的热度,都让身体感到暖和与舒适。
“那是什么令你不安?”
“覡鸬的言谈,他的变化很大,簇地的旅居改变了他的想法,虽然他试图掩饰。”
“旅居使人离开原居地,与一群想法迥异的人相处,增加见闻,获得新认识。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原有的想法往往会被改变。”
“确实,五溪城之行也改变了我。”
“青南,这些年你变化很多,但内在从未改变。”玄旸伸出手臂揽抱身边人。
对方温暖的拥抱,熟悉的气息,驱散青南心中浮起的焦虑与不安。
这段时日早就习惯这个人的存在,当他离去,自己会是何种心情。
已经是年底,觋鸬归来。
已经是年底,冬日所剩无几。
不愿为这件事烦恼,这个人终要离去,拉开对方搂住自己的手臂,青南站起身。
他摘下羽冠,脱去风袍,将发髻解开,长发放下,站在火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身影,那身影没有羽冠,就像一个寻常人。
青南知道玄旸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没有移开过,他解开系带,褪去长袍,身上属于青宫之覡的物品几乎都已经去掉,唯有额头的神徽还在,将伴随终身。
坐在夜晚入眠的土台上,青南整理枕被,用平淡的语气说:“若是诸事皆顺,城墙应该能在春播前营建好。玄旸,你想从大覡那儿得到什么奖赏?”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玄旸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岱夷的斗篷被他扔在衣架上,上衣的前襟松开,他扯下束发的发带。
淡漠与平静都是虚假,青南拽住玄旸的衣襟,用力将他拉向自己。
寒夜里的相拥,有酣畅淋漓后的倦乏,青南抚摸对方发际上的汗水,丰茂而柔软的发从指尖穿过,在这处位于青宫最偏僻的院子里,这间不大的屋子中,他们白日为同样一件事忙碌,夜晚则共枕同眠。
“我幼年失去父母,进入青宫,多年来受羽邑居民的供养。”
青南缓缓讲述,刚开口,玄旸便抬起头,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松开,他侧着身,在认真倾听。
“成为青宫之覡时,亦与神结下契约,我在这里有义务要尽。”
像似没头没尾的话,玄旸却知道青南是在回答自己那句: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青南,覡鸬已经归来,城墙即将完工,来年开春,我想邀你至玄夷城,你可愿意同行?”
“这便是你担土运石,斫木山野想要的奖赏吗?”
“不是,我想将你带走。”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用力扣住,十指相扣,又缓缓放开,他说:“我不能留下,你也不能跟我走,你是青宫之覡,我是一个四处游荡的旅人。”
“这样也不错,我想你便来羽邑见你,你若想我,可以去找我。”
青南沉默,未作答复。
夜半,火塘的火仍在燃烧,早些时候起身添柴的人,此时正在自己身旁沉睡,青南将身子凑近,挨着玄旸,嗅着熟悉的气息,进入梦乡。
覡鸬瘦且高,黑色的长袍与羽冠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的语气缺乏情感起伏,仿佛没有情绪,声音并不苍老,可能只比青南年长几岁。
他在青宫的王树下接见玄旸,一身华美而夸张的装扮,连身下坐的席子都是张玉席,派头十足。
本以为对方会询问自己关于筑城的事,却不想覡鸬讲起一件往事: “当年,覡鹳旅行归来,从外面带回一只长角卷毛的禽兽,他称之为‘羊’,说原先有一公一母,公羊死于路途。”
玄旸说:“我听‘羊’的发音,羊应该是来自大河之畔的霁夷部,地中族人唤‘羊’,却是另一个声调。”
覡鸬诧异抬头,很快继续自己的讲述:“覡鹳再次外出,说要去某处另寻一只公羊,用来配种。他嘱咐人每日喂羊豆子和秸杆,洁净的水,像婴儿般照料。
覡鹳离去的第二天,那只禽兽便被人杀死,它的叫声令周边居民发狂。”
“真是可惜。”
玄旸为覡鹳感到惋惜,他继续说:“人们恐惧新来的动物,为从不曾听闻过的叫声而狂躁。即便今日,羊在岱夷也不多见,人们不知道它的益处。它可是好东西,受到驯化,可以豢养在屋前屋后,不像野鹿,只有猎人才能捕获,羊吃的是草,不与人争食,宰杀它能获得肉食果腹,能获得皮料御寒。”
“或许在别处有诸多用途,它在羽人族无用处。”
覡鸬这句话,语调冷冰,他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河溪中有取之不尽的鱼蚌,不缺食物,要是想换换口味,有家养的猪,至于衣料,即便不会打猎,再贫贱的人家,也不缺乏制作粗衣的嫩树皮。
覡鹳听信外人之言,受人鼓惑,以致一生都在做着没有结果的事,执着于虚妄的期许,终迷失在蛮荒之所。我本以为人人都会以此为戒,却不想覡鹭也会踏上这条老路。”
“有意思。”
玄旸站起身,语气中带着讥讽:“若是覡鹳的心愿不受阻扰,得以达成,羽邑的居民在冬日里,无论老幼都将有一件羊皮御寒。”
覡鸬木质的面具上有狞厉的图案和色彩,那份毫无温度的冷酷,亦体现在面具主人身上。
“岱夷人,你是个四处游走的异乡人,我见过你这类人,既不敬畏鬼神,也无视规矩。当神将灾祸于洪水的方式降临羽邑,自然有神的道理,浪费大量劳力,筑造更坚固的城墙,城墙只会被更猛烈的洪水击毁。
那可能都不是洪水,当原有的秩序被打破,羽邑人的血恐怕要融入纷纷下坠的雨水中。”
覡鸬这句话,是在预言,他是青宫之覡,人们相信巫覡有预知的能力。要是羽邑居民听见他的话,恐怕要因为恐惧而战栗,玄旸却瞬间便明白,覡鸬为何强烈反对修补城墙。
在簇地旅居时的见闻,与及簇地首领给予覡鸬的丰厚馈赠,都使这位青宫之覡偏离了立场。
城墙可以抵御外敌,可以增加居民抵抗的信心,却不符合覡鸬的利益,或者说会破坏他认为的应该维持的秩序。
多说无益,在旅程上玄旸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人性之自私,人性之复杂有时还是会令他惊诧。
“看来,覡鸬将我唤来,并不是想请教筑城的事宜。”
“不是。”
“告辞。”玄旸离去。
与覡鸬产生嫌隙,没影响玄旸之后的生活,毕竟青宫大覡掌握着大权。
下令修补西城墙的人是青宫大觋,将属地的群众号召至羽邑参与工事也是出自青宫大觋的口谕,觋鸬无法干涉。
自从回到青宫,覡鸬几乎足不出户,他自视身份尊贵,不屑踏出青宫,俯视下民。
当冬日即将结束,迎来新年祭典时,覡鸬才代替行动不便的青宫大覡主持祭典,向外行使青宫大覡的部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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