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里的人,都觉得远方之物最是珍贵。”
玄旸摸向腰间的吉金匕首,那是他离开文邑时,帝徵赠予他的物品,他看向鹰击脖子上佩戴的海贝项饰,悠悠道:“源自东方的绿松石,出自东南大洋的海贝,还有南方的大鼋甲与鼉皮,对位于西北的高地人而言太过稀罕,唯有身份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人们用稀罕之物彰显身份,用配饰区别贵贱,于是有的人尊如神明,有的人贱如豕犬。”
鹰击将木箱盖子合上,用吃惊地目光看向说出这番话的玄旸:“我听说你是岱夷武士,还是位旅人。旅人啊,总是喜欢说出让人惊讶的话语,都是些自大狂妄的人。”
见对方挑了下眉头,鹰击用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海贝项饰,又指向玄旸腰间的吉金匕首,他道:“这东西在你看来是海边随便就能捡到的贝壳,这东西在我看来是大鹰城战士的寻常配刀。”
“使者和旅人其实很相似,都是同类人。”玄旸将吉金匕首拔出,又插回刀鞘,动作麻利。
鹰击不否认这种说法,他将漆箱的箱盖扣牢,再将漆箱放进一口木箱中,又用绳索将木箱捆绑,边捆边问:“我很好奇,你这种人,像头山原上奔跑的豹子,来去都跟风一样,为何会为帝徵效力?”
玄旸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到问询,他回过头,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说道:“风中有股臭味,应该离得不远。”
“还能是什么。”
鹰击很淡定,头也没抬。
“我当年卷入高地部族间的争斗,受重伤躺着不能动,也曾从窗外闻到这股气味,这是死人的味道。”
听见玄旸的话,鹰击抬起脸,神情仍旧平淡,他说:“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在高地各部族间走动,那时的人还挺和气,会招待过路的陌生人,那时好多地方都没建城,人们不惧怕外人,也有过那样的好日子。”
“今日袭击我们的劫匪,你能认出他们是哪里人吗?”
“玄旸,你想做什么?”
“这里没有储粮,也没有俘虏,如果是常驻地,总会留几个俘虏用来奴役,我看劫匪只是偶尔到这里来,应该有别的落脚点。”
“可能在源落,那里有良田,能提供食物。”
“源落?你是说他们是源落人?”
“不,他们是锥城来的劫匪,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来,如今源城被攻陷,源落多半也在他们手中,两地离得近。我们明早就出发,逃脱的劫匪回去肯定找匪首通报,我们明日走迟了,和他们撞见又得打一架。谨慎些好,我们护送的物品珍贵,要是在路上丢失,我没法跟大鹰君交代,你回去也不好见帝徵。”
“鹰击,我没记错的话,源落离小鹰城只有一天路程,大鹰城为什么不出兵?放任这么凶恶的劫匪四处劫杀。”
“等你到大鹰城就知道是为什么,如今可没空管外面的事。”
听鹰击惆怅的语气,似乎一时半会说不清。
玄旸刚从屋内出来,就见一名地中战士奔进院中,神色惊慌,立即将人唤住,询问:“怎么回事?”
“我刚出去撒尿,就在林子那边,我我看见鬼魂!”地中战士瑟瑟发抖,声调不由地拔高。
青南本在院中为受伤的高地战士换药,听见这句话,立即抬起头。
玄旸反应相当平淡,问道:“长什么模样?”
“像云又像气,轻飘飘,亮着光!”
“你身上有弓箭,有刀盾,又有巫祝给的护身符,怕什么鬼魂?”
玄旸轻松的笑声,使受到惊吓的战士终于镇定下来。
随即便有三名高地战士在鹰击的命令下外出查看,他们举着火把走进黑夜,在这座死城遇到鬼魂不稀奇,就怕是白天那伙匪徒又回来了,躲在林子里吓唬人。
青南熟练地为伤者换好药,擦去手上的血迹,他走到玄旸身边,低语:“又是鬼火吗?”
动物或人类腐败的尸体,有可能产生磷火,会在夜间发亮。
玄旸点了下头。
两人站在远离火源的昏暗角落,玄旸握了下青南的手,喃语:“你不该来。”
随风向变动,时有时无的臭味,林子里的磷火,玄旸可不想过去查看那边有什么。
“祁珍与我说,高地虽然混乱,但在之前从文邑通往大鹰城的道路畅通,他父亲曾担任使臣,多次出使大鹰城。”青南的目光越过院墙,高地战士的火把远去,逐渐被黑夜吞噬,他声音压低,贴着玄旸耳边:“我不是为你而来。”
觋鹳可能还活着,人就在大鹰城。
玄旸发出低低的笑声,耳语:“你就不肯说句心里话吗?”
若是有七分是为了觋鹳,总还有三分是为了我,才冒险深入高地,踏上道阻且长的大鹰城之旅。
心里话。
你我之间,不必特意去说什么,谁也无法给出相守的承诺。
一名士兵举着盏灯从一旁经过,身边忽然亮起,青南举起巫杖,将它挡在玄旸身前,分开两人的距离,青南的神情淡定,在外人的视角里,他的举止像似在对夜幕中看不见的东西施加巫术。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腕,询问:“青南,这像似文曜(帝子)的蟾佩,我早想问你,你怎会有这件东西?”
一件亮闪闪的青铜蟾蜍配饰,精致玲珑,佩戴在青南左臂上,高举巫杖时,袖子滑落,正好露出这件配饰。
“帝子随同文真前往北积之前,将它赠我。帝子温柔善良,为我高地之行担忧,说它是件护身符。”
手臂下垂,丝质的衣袖顺势下滑,将蟾佩遮挡,它本来就是臂饰,对于衣着庄穆的人而言,不会轻易露出臂膀,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看见。
“这件蟾佩文曜戴在身上很多年了,他很喜欢你,才会将随身物品赠你。文邑人相信蟾是月亮在人间的精魄,能使人长寿无忧,尤爱佩戴蟾饰。青南,你回赠他什么?”
“我有件淉礼用的玉瓒,是件神玉。”
“你啊,身上没剩多少羽人族的玉器了。”玄旸笑语,他早发现青南的佩玉所剩无几。
冷冰的面具下是颗赤忱的内心,青南会将自己用来彰显身份的佩玉馈赠挚友。
佩玉彰显身份,逐渐减少的佩玉,似乎意味着青宫之觋的身份也在淡去。
“如今看着不像是位青宫之觋,倒像是位旅人。”
听见玄旸的话,青南喃语:“我已经是位旅人。”
玄旸,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了你。
晨曦照耀在源城的石垣上,给这座冷冰,死气沉沉的废城增添些许生气,青露一路向前走,一次都没回过头,他不想看见那片战士们口中尸骸累累的死亡之林,他想抹去在源城的记忆,以便日后不必再回想起来。
昨日进城时遭遇劫匪,又是天色将黑,青露没观察到源城遭受覆灭之灾的惨况,忽略了随处可见的暴力遗迹,今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升起来了。
源城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一批新居民入住,将颓败的房屋、破损的城垣修葺;又或许自此沉寂,成为阴森、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废墟,遭人遗忘。
前方丘陵起伏,一望无垠,人们沿着山脊行进,遥望时,长长的队伍宛如蚁群,鹰击率领高地战士走在前面,祁珍、青南、青露走在中间,他们身后是地中战士,为整支队伍断后的则是玄旸。
“在这里休息。”
爬上台塬的制高点,祁珍下令。
地中战士如获大释,纷纷跌坐在地上,尤其是四名抬木箱的战士,他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两口木箱,又大又沉,里边装着的可都是文邑的珍宝:象牙器、海贝、大鼋甲、鼉皮、漆俎、漆豆等物。
这些珍宝将被运进大鹰城,从大鹰君那儿换取数量可观的玉料。
多年来,源源不断有远方的物产输送至大鹰城,又有诸多高地物产从大鹰城输往它方。
祁珍命令休息,高地战士不听他命令仍在前进,丝毫不感到倦乏,原先绵长的队伍从中间断开,分成头尾两段,直到鹰击喝令停步,这些高地战士才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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