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露摆好姿势,继续划桨,水花飞溅:“舒渎人也有敌人吗?”
“听舒翼说,舒渎与西邻交恶,时常有冲突。”
听见青南的话,青露的眉头皱起:“这里的森林有取不尽的木材,河川遍布,到处都能捕到鱼,大地平坦肥沃,能种出无数的庄稼,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争抢的早就不是搭建房子的木材,填饱肚子的食物,而是别的东西,更珍贵,更稀罕的物品。强者手执武器,发现自己还有不必去劳作就能收获的办法,便用武力去掠夺占有。”触摸腰间挂的玉饰,玉质温润,青南喃语。
玉料、绿松石、象牙、玛瑙、水晶、朱砂、翠羽等等这些难以获取的贵重材料,还有能工巧匠才能制作出的稀罕物,如漆器、镶嵌绿松石的饰物、薄如蛋壳的高脚陶杯等等,能掌控这些资源的人,才能成为一方的统治者。
“好在不是天下人都这样,鱼埠人就不这么做。”青露发自内心的喜欢鱼埠,那是个人人相爱,人人平等的地方。
青南欲言又止,他没有说出口,那样的地方最脆弱,在这个城邦林立的时代里鱼埠宛如异类,外面的势力一旦侵入便会消亡。
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破碎。
小舟向前方荡去,溪水蜿蜒曲折,芦苇随风舞动,不知过了多久,它才从芦苇滩里荡出来,缓缓驶往城区,城中码头繁忙,船只来来往往。小舟上放着草篓,草篓里装满草药,那是在林地里新采摘的草药,另有一只篮子装着几颗熟禽蛋。
舒渎的热闹繁荣远胜于鱼埠,这里人口兴盛,羽邑的人口可能只有它的五分之一。
“觋鹭,溪畔那名老妪为什么见到你便跪拜?还送给我们好些禽蛋。”
“她应该是受过觋鹳的恩情,误以为我是他吧。”青南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有些怅然,低语:“我与他,其实并不相似。”
水中的人影头上戴着羽冠,罩着面具,身穿丝袍,那曾经也是觋鹳的模样啊。
青露将禽蛋剥壳食用,没留意到青南细微的变化,他问:“觋鹭,等到玄夷城见到玄旸大哥,我们就回去吗?”
没等青南回复,他自言自语:“我一路收集不少外面的物件,等回去就将这些东西拿给大觋看,还要跟大家讲外面的趣事。我……”青露放下吃一半的禽蛋,有些不好意思:“我明年参加完帝君庆典就成年了。”
得到青宫大觋肯定的话,也将在帝君庆典上被授予称谓,任命为神使。
“他经常在外面走动,可能不在玄夷城。”
“啊?”
“不管他在何处,明年帝君庆典到来前,你我都将回去羽邑。”
把剩下一半的禽蛋塞进嘴里,青露用力噎下,不解问:“要是不在玄夷城,又会在哪里?”
他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玄旸,此刻,你在哪里?
夏季雨水充沛,霁水的川流湍急,要横渡它有风险,所以还不能渡水,青南与青露在舒渎停留,等待。
有天清早起来,感到秋风萧瑟,青露发现连大人都穿上长袖衣服,才知已经入秋。
舒渎的气候宜人,夏日不像羽邑那般炎热潮湿,秋季也比羽邑干爽,舒渎人很少得风痹这种羽人族常见的恶疾,不过这里的病就五花八门了。
青南治愈舒翼儿子的腹疾,用针石使舒渎君夫人的头疼老毛病缓和许多,医治的人多了,屋中便堆满他人的馈赠之物。
大部分舒渎人相信青南和十多年前那名羽人族巫祝是同一个人,在他们眼里巫祝都拥有巫力,甚至死后能化为鸟兽,再转化成人,羽人族巫祝更是如此。
人们敬畏巫祝的力量,这也是当年没有白宗的觋鹳,为何能行走四方的缘故。
“这些东西都不带上?”
舒翼往屋中瞥了一眼,随口一问。
青南回道:“居家是好物,在路途上是累赘。”
他仅带上少量必需品,将多余之物全部抛弃。
哪怕这些物品是珍贵的白陶鬶,黑亮的高足杯,髤漆的大木盆,都被毫不留情地抛下。
像玄旸,像个旅人。
“我听说渡过霁水后,还要爬高山,这些东西……”青露有些不舍,却也无奈何:“如何背得动。”
跟随青南走出屋子,青露没有回过头去看住过一段时日舒适的宅院。
青露问:“舒翼,你会护送我们去玄夷城吗?”
舒翼拍拍手中的木盾,他的行囊不少,大部分是武器,有刀有盾有矛有弓箭还有石钺,他说:“渡霁水后要翻越岱岳,山中有很多虎豹,没有勇士随伴,没人敢走那条山路。”
“岱岳,岱夷,族名可是出自这座山?”青南仿佛看见巍峨的岱岳,还有时常翻越岱岳的玄旸,他的身旁虎豹环视,而他无所畏惧。
舒翼将盾挂在腰上,他迈步朝码头走去,话语漫不经心:“这种事得问大岱城的巫祝,他们知道。”
清早乘小舟从码头出行,午后才抵达一处渡口,渡口停泊一艘体型细长的大船,船上有十数名桨手,这是艘霁夷前往舒渎进行交易的船,船中装满物品。
青南登上船,打量身边的桨手,这些人个头高大,精干强悍,岱夷族人好武善战,不管是出自岱夷哪一个部族。
大船行进,桨手齐呼号子的声音震耳,仿佛能撼动天地,无数双手臂奋力划桨,水花如雨飞洒,衣冠尽湿,脚下的船似飞龙般迅猛,直冲向奔流的川水。
第29章
灰鸦从山丘上往下奔时, 脚下松软的土坡突然滑落,她应势下坠,轻盈如禽鸟, 稳稳落地。
她抬起头, 看向适才坠落的坡体,脸上悠闲的神情瞬间化为惊讶。玄旸如头野鹿般跃起, 轻松跨越丘地,身体在半空翻转, 轻盈地落在更远处,他直起身体, 看向灰鸦面前袒露的坡面, 淡淡说出两字:贝丘。
山丘表面覆盖的土壤因为外力而剥露,曝露里头层层叠叠积压的贝壳, 厚度足有四五人高,不知深入地下的部分,又该堆积着多少贝壳呢?
贝丘,顾名思义,由贝壳堆积而成, 形似山丘的遗迹。
灰鸦站起身, 加快脚步, 如猿猴般敏捷, 飞速登上邻近的另一处高地,这次她更清楚地看见了海湾, 与及对岸的一座岛屿。
“莱夷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们得做条船。”灰鸦环视四周, 望向河岸边的树林。
“明天。”玄旸走向山顶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他蹲下身检查大树四周的土壤, 土壤厚实,土色纯净,种植大树的土壤果然是从别处搬运来的,这棵树不是天然生成,而是由人栽种。
“这山也是吗?”灰鸦仰头望向茂密的树冠,她表情疑惑,又补充一句:“贝丘。”
暴雨冲刷使一部分坡体上面薄薄的土层消失,露出里面白色的贝壳,她正踩在上头。
“也是。”
玄旸伸出手抚摸树身,见到大树上刻着一个复杂符号,这个符号,他曾在大岱城的祠庙里见过。
灰鸦抖了下肩膀,这是她的习惯,感到不自在,或者烦恼时会做的小动作。
扯下腰间的皮囊,灰鸦狠狠灌了口水,海风蒸发她脸上的汗水,带来阵阵凉意,又舒服地合起眼睛。
女战士的内心极其强大,但玄旸接下去说的话,还是让她感到惊讶:“有些居住在海边的族群从来不种植庄稼,他们以海鱼贝螺为食物,吃剩下的贝螺壳随手就扔。”
“你是说这些是吃出来的?”
灰鸦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土,土中夹杂着几颗贝壳,拿起一颗海螺端详,发现螺屁股残破,她拾取一颗又一颗察看,确认都有人为造成的痕迹——用石子砸破螺体,为了食用壳里的肉。
这得多少人吃,得吃几千上万年才能堆积成山!
“果然只有罪人,才会逃到这种地方来。”灰鸦把手中的海螺扔掉,她可不想天天吃这种东西。
已经躺平吹海风的玄旸嘴角上勾,他的弓矛放在脚边,行囊堆在脑袋下,一双长腿悠闲交叉,大树为他遮阴,树荫之外阳光极其灿烂,虽然已经是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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