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露模样惆怅,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很快他们来到高屋的大门外。
青南问:“你要留在外头,还是跟我进去。”
青露不安地搓着手,像似下了决心,仰起头说:“我要进去。”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青宫之觋,也会身负使命出使簇地,青露不想再胆怯,他得在簇地拥有勇气。
羽原有两个弟弟,他们年龄仅相差一岁,在一起总是引发争斗,他们都有粗鲁、易怒的性格。
兄长鼓励他们竞争,给予胜者奖励,对弱者蔑视,两个男孩拥有强健的体格,与及粗野的秉性。
有这些显然还不够,羽原还希望他们拥有巫觋的智慧,这样就不会被祠庙里的巫觋玩弄于股掌之中。
《历歌》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中有大量的历法知识,这类知识往往很深奥,和天上的星象有关,青南不认为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奥妙,只是教他们咏颂而已。
知识便是这样传递,趁着年幼记性好,去大量咏颂,去记忆,当长大后,会逐渐明白其中的意义。
聪慧的人能很快领悟,不够聪慧的人也能了解皮毛,因此受益。
池苑的荷花盛开,几只青蛙呱叫,耳边还有蝉鸣,翠绿的柳树迎风招展,羽原的两个弟弟在池畔咏颂《历歌》,他们和不来,各据一处。
两人容貌长得近似,个头差不多,像一对孪生兄弟。
青南坐在白席上,时而听学生咏颂,时而用骨刀削竹片,有人咏错了,他会出声纠正。
“羽争,不是‘星有十’,而是‘星有七,似木斗’,重头咏颂。”
羽争蹦起身,踢掉脚边的一颗石子,他臭着脸:“又重头开始,我不诵了!”
羽争是羽原的三弟,生性最顽劣,他扔下这句话,便跑去爬树。
青露一直侍在青南身旁,见羽争攀爬树木,他默默跟了上去。
那是棵桃树,树枝并不粗壮,桃树下就是水池,不小心会掉下去。
羽争像猴子一样敏捷,攀在高枝上,他刚上树,树上的蝉就传出一阵凄厉而激烈的叫声,看来已经被他逮住。
“叫得我耳鸣,看我拆掉你的翅膀,把你掰成两段!”羽争坐在树枝上,荡着两条腿,正在摧残鸣蝉。
青南传授羽原的两个弟弟《历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他早发现二弟羽正的学习态度比较端正,三弟羽争好动,根本坐不住。
“觋鹭,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长,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无礼。
抚摸竹片,观察它的厚薄,青南头也没抬:“咏颂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历歌》从头到尾咏颂,歌谣非常长,他一字不漏,记性不错。声音洪亮,咬字清楚,咏唱时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怎样?”
羽正仰起头,模样骄傲。
“不错。”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继续说:“你只是记下如何咏颂,对咏颂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点也不知晓吗?”
羽正歪着头思索,像似想起什么:“《历歌》说‘高台有木,木立神鸟’,我在祠庙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见这个图案,觋鹭,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来观测日影,定时刻的圣坛,名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满池的荷花,还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阳光,他仰头看日。
高台就是人工堆筑的土台,台面上有规律的铺设杂色土,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树立的木杆被称作“表”,在羽邑还有王庭的时候,掌握历法的神使会登上圣坛,使用圭表测影,向人间颁布时间。
人们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轮回,神鸟则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杆上立着鸟。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
羽正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留意到觋鹭身下,还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树木也有影子,而随着太阳推移,影子会变长或变短。
这个观察,让他有了很浅薄的认识:太阳、影子、还有时间。
万物生于天地间,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时间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汉灿烂。
“羽邑曾经有一座圭表圣坛,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观测日影,颁布时间的圣坛没有保留下来,后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谣里,被刻在祭神的礼玉上。”青南闭上被阳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毕竟还是个孩子,羽正对青南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兴趣,他伸了个懒腰:“觋鹭,《历歌》我已经学会,我明日不过来了。”
“你不用再过来。”
此刻身处阳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宫苑遗址里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蝉鸣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风中没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开,等青南回过神来,正听见他在大声嘲讽羽争,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争骨碌从树上翻下身,边咒骂边追上羽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身影很快跑出视野。
青露舒了一口气,回到青南身边。
“觋鹭,现在怎么办,羽争还没学会,我们又得多留几天。”
“我的传授已经结束。”
青南将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静地说:“羽正不就学会了。”
羽原让两个弟弟都学《历歌》,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谁学得快,谁更聪慧,他像培训猛兽般,让他们互相争斗,分出优劣。
盛夏的午后没有一丝凉意,走在祠庙的贝壳地面上,甚至有烫脚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额头上的汗,对上别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将手臂放下,端正姿势,做出矜持的模样。
他伫立在浴室外头,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觋会在特定的日子里,以美酒和舞蹈通神,与神明沟通,青南身为青宫之觋,也需要与神保持联系,进行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有时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体的洁净,神明才会亲近,端立于神前,双臂并举,与肩齐高,咏颂祝语,闭目静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烧,不断的蒸腾,芬芳条畅,弥漫周身,云烟缭绕之中,神明下降人间,与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觋会进入通神的状态,青南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无声的,静态的。
当青南完成通神仪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庙的灯火昏暗,他看见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觋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处,只听见他的声音:“我听闻你要留下来,等到祖祭那天与我共同主持祭祀?我们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见青羽部人来管事,觋鹭就不怕鬼神怪罪吗?”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属于青羽部。
“执钺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经拒绝。自从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经绝迹数百年,青宫向来反对以活人献祭鬼神,我身为青宫之觋不可能去主持这样的祭祀。”
青南的语气不强烈,内心情感却很激烈,十分厌恶这种行径,他步下台阶,继续说:“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将返回羽邑。”
觋申从昏暗处出来,面上有惊诧之情,在他看来人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为巫觋的殊荣,没有人会拒绝。
这人即将返回羽邑,哪怕得到执钺者赏识,他也无意留在簇地跟我争权吗?
不对。
“看来有件事,觋鹭并不知道。”
“何事?”
青南本来已经走远,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听闻羽邑有位青宫之巫即将嫁到簇地,嫁给执钺者为妻,午时我见到羽邑的使者前往高屋,正是为这件事而来。”
“你说什么?”青南愕然。
见青南的反应,觋申确信他不知道,忍不住嘲讽:“我还以为青宫与簇地联姻这么重要的事,觋鹭早就知道,没想到你一无所知。”
青宫巫觋不能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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