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邑的孩子们像过节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出,追逐受伤的野兽,将它们捆缚,抬进城中,改善伙食。
少年青南一手提着草篓,一手拿骨耒,轻巧攀上被用来充当道路的郭城城墙,他不急着回青宫,而是朝位于郭城最高处的玄旸走去。
草篓里装的是新挖的根块,一种有毒植物,青南挠了挠过敏发红的左手,对因为接触到毒根块的汁液,手指皮肤传来的刺痛并不怎么在意。
经常劳作,有时还要接触带毒性的东西,青南的手指伤痕累累。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嫌晒吗?”
“等你呀,我看见你提着草篓进林子,一直没出来。”
青南放下草篓,蹲下身拍打袍摆上的灰尘,这是攀爬城墙时沾上的。
“这是什么?”
玄旸探头看草篓里的根块,伸手就要拿,青南连忙抓住他的手腕,脸色都变了:“有毒,你别碰它!”
看见青南红肿的手掌,玄旸不碰毒物,而是去看他的手,认真问:“疼吗?什么感觉?”
“不疼,有点痒。”青南缩回自己的手,挨着玄旸坐下。
把草篓捧到跟前,玄旸端详里头的植物根块,很肯定地说:“你还是小心点,快回去找青宫大覡瞧瞧。这是乌藤根,我们那的人会将它捣碎,挤出汁液,用汁液毒杀糟蹋粮食的老鼠,也会涂在箭镞上,用这样的毒箭猎熊。”
“我从小接触得多,不怎么怕这些东西。乌藤根?我们这儿不这么叫。”
束发髻的发带松了,有一部分头发散落,青南抬起右手将发髻上插的玉梳取下来,又将发带扯落,他的发丝光泽漂亮,垂放在肩上。
“叫什么?”玄旸盯着披散长发的青南看,目不转睛。
“鬼藤。”
青南用牙咬住发带,右手扯住发带的另一端,熟练的绾髻,束紧发带,玉梳此时就放在他大腿上,白玉地质的玉梳背,象牙材质的梳齿,材料极为珍贵,而且玉梳背上可见细如发丝的线条,是用微雕工艺雕刻的纹饰。
束好头发,青南将玉梳重新插在发髻上。
整个动作很随意,很娴熟。
“果然和你很搭。”
玄旸的脸突然凑过来,打量青南左耳上的耳坠,耳坠的材质是绿松石,美丽纯净,打磨光滑。
耳坠很小巧,制作成犬牙造型。
“送你那么久,一直没见你戴上,我还以为你扔了。”
“你自己做的?”
“当然,你喜欢吗?”玄旸黑色的眼眸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还行吧,不难看。”
青南躺下,把背部贴在石砌的地面上,双手摊开,是个舒适自在的姿态,眯起眼望着羽邑上空湛蓝的天,一群白鹭飞过,他脸上绽出笑容。
“不难看?”
身上的阳光忽然被人遮挡,是玄旸的一只手臂撑在自己身侧,正朝自己俯下身,青南嘴角的笑意仍在嘴角潺湲。
凝视对方的笑脸,玄旸的手指触碰耳坠,渐渐偏离目标,指腹摩挲青南的肌肤,继续得寸进尺,手掌轻轻抚摸脸庞,从眉毛,眼睛到唇,目光迷恋而不舍,他低下头,在紊乱的呼吸声中,慢慢地将唇覆上。
孩子们欢快的对话声,还有阙月的唤声,将青南从回忆里拉出来,仰起头看向巨木高大的枝桠,阳光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小辰和月牙爬树上清点射中草团的箭有多少支,葵在地面捡他们抛下来的一支支木箭,阙月朝树上的孩子喊着:小心,注意脚下。
玄旸站在树下,他双手抱胸,仰着头往上看,也在看护上树的孩子,阳光穿透巨木枝叶间的缝隙,倾洒在他身上。
一件似乎总是披在肩上的岱夷斗篷,身后背负弓箭,腰间挂着一把石刀,一小块砾石,一件象征岱夷武士身份的骨雕筒,一条编织复杂,曾经鲜艳如今颜色已经褪色的布带绕过胸前,垂在腰侧,上面也挂着一袋物品,多半是生活小工具,譬如鹿角制作的锥子、骨针、蚌刀之类。
这些无不揭示他旅人的身份,一个随时做好出行准备的人。
“玄旸,你们会在大皋城停留多久?”
“难说,也许两三个月,也许半年。”
“你们明早就要走,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没多少东西,随便收拾一下就行。”
“你不是带着好几张鹿皮吗?还有一大袋鹿角,走前去工坊找人做交易,换点轻便的东西好上路。”
“我在飨宴上,早用它们跟人换了玛瑙珠子。”
玄旸从腰侧的那只布袋里边掏出穿着细绳的玛瑙珠子,有五颗。
把玛瑙珠子放在自己的手心端详,不说十分圆滚,管钻技术也相当高超,阙月说:“那人喝醉了吧。”
“应该是。”
玄旸视线落在青南所在的位置,抬脚就要朝那方向走去。
此刻不想与他单独交谈,青南离开站立的位置,朝巨树走来,阙月招呼:“我听说羽人族的土地上有很多古老林子,树木巨大,羽邑还有一棵非常高的神树,在羽邑建成之前就有了。鹭神使,觉得这棵树有多少年岁呢?”
青南走到巨树下,抚摸树身,巨木见得多了,不觉得新奇:“是棵柏树,从树围与树干的纹理看,应该有千岁之久。”
羽邑那棵特别高的神树,是棵桧木,太过古老,无法推测它的年岁,传说羽人族来到羽邑这片土地时,它就已经存在了,被羽人族视作神树。
站在羽邑宫城的城墙上,远远眺望,神树孤零零立在羽邑东面的谷道边,像根清瘦的竹竿,它身旁的树木,宛如一丛小草。
第一次走近神树的人,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羽邑有规模宏大的宫城,宫城的房屋大多已经倒塌,青宫是宫城建筑群里的一部分,年久失修,屋檐斑驳,显得破旧而清冷。
少年青南用石臼将昨日采摘的鬼藤根捣碎,他听见屋外青宫大覡与玄旸的舅父舒纪的交谈声。
“还以为你们会再住些时日,这么说来帝君(羽人族的神)祭日过后就要离开?”
“是呀,原本没打算待到帝君祭典,阿旸还没看过羽人族的祭典,说他想看,索性就多留两日。”
石臼与石杵突然从土台上摔落在地,险些砸伤脚趾,青南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的蹲下身,将东西拾起。
在此之前,玄旸根本没提过要离开羽邑,他和青南天天待在一起,却一句也没提。
“今年青宫的帝君祭日,会有一位新神使参与祭祀。”
“青南吗?他到了成为神使的年龄吧。可惜啦,那么漂亮的脸蛋,也要一辈子戴上面具。”
“到年龄了。”
青宫大覡与舒纪的交谈声渐渐远去,他们穿过游廊,登上石阶,前往青宫的主殿。
玄旸离开羽邑那天,和他舅舅走的是宫城的东门,那是通往岱夷的方向。
青南脸庞被面具遮住,头戴华美的白羽冠,身穿素白长袍伫立在郭城残破的城墙上,远远目送。
晨风带来初秋的寒意,高处风声呼啸,将他盛装的服饰吹得凌乱,在烈风中,少年的身形稍显单薄。
背上一大堆行囊,携带弓箭,手里还执柄长矛,少年玄旸的身姿挺拔,举止从容不迫,他站在舅舅身旁,与前来送行的羽邑居民一一话别。
离开之前,玄旸回过头,看见城墙上的青南,他扬起头微笑,嘴里喊着什么,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了。
舅甥从羽邑那棵极其高大,不知年岁几何的神树旁走过,他们脚下的山道延伸至林谷。
距离如此遥远,遥望两个人影如同草籽般微小,在青南眼前逐渐消失不见,如同被风携去。
“我赢了,我爬得最高!”
月牙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挥着手欢呼,小辰还在努力往上爬,看来很不服气。
两个小孩本来在清点树上的箭,忽然起了玩心,比赛谁爬得更高。
“你们两个都给我下来!”阙月单手叉腰,在地上呵斥。
青南将抚摸大树的手移开,抬起头来,冷不丁对上玄旸的目光,视线交织,青南挪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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