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玄夷城前往文邑的路途遥远,阿九刚抵达文邑,人已经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他滔滔不绝,态度不再冷傲,而是激烈。
“玄旸,我接受你和他们的说辞,一年之中夏至的影长最短,但各地测量到的夏至影长不同,从来就没有重合过。这里是地中,以地中的影长为准则,地中的时节也是由文邑王向地中人颁布,不归大岱城的玄鸟神使管辖。
如今,文邑王想制订太阳历,向天下人颁布时间,我确实无力阻拦。百年前,玄鸟神使受东君启示,前往文邑,协助文邑的第一位王营建圭表台,如今帝徵想窥视东君的力量,妄图营建观象台,向天下人颁布太阳历,这违背了神的旨意。文邑人对东君不敬,我在此传达玄鸟上使的话,自观象台建起那日,大岱城将不再欢迎文邑来的使者!”
说完这些,阿九不再言语,而是面向夕阳,一群黑鸟掠过红彤彤的太阳,他拂动黑色的长袍,巫杖高高举起又缓缓放下,他朝太阳致礼。
他张开黑袍时,宛如一只振翅欲飞向巨日,伴落日起舞的玄鸟。
玄旸将阿九的意思传达给文邑巫祝,巫祝们围着玄旸,你一句我一句仍在诉说着什么。
“阿九,你就不怕文邑人将你逐出去?”玄旸的声音带着笑意。
“他们敢。”阿九握住巫杖,声音冷冰。
“他们确实还需要你,文邑的巫祝希望能见一见玄鸟神使手中的玉璇玑。”玄旸无视玄鸟神使的怨怼,旁人倒是为他捏一把汗。
阿九仰起脸庞,黑色的面具,紧抿的唇线,他的肢体语言使人感受到不可侵犯且凌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你手里不就有。”
那样子,就像一只炸毛的飞禽,大概是一只被冒犯领地,正在发怒的黑鹤吧。
“我手里是有件璇玑,不过,璇玑本就是玄鸟神殿的神器,没玄鸟神使的允许,我可不敢拿给他们看。阿九,你看,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笑脸,使阿九怒火没处发作,他恼道:“不给。”
人们忽然不再讨论,纷纷看向立在台地正中的一支木柱,它便是表,在表投射的影子下面,有一根横放的漆杆,它是圭。
漆杆涂做红、绿、黑三色,文邑巫长来到漆杆旁,用一件中空的玉器套住漆杆,上下移动,似乎做为游标使用,他身边还有一个捧册子,拿笔做记录的随从。
“除非,他们能拿出我没掌握的知识,值得我跟他们做交易。”阿九指向漆杆,他猜测到圭上不同的颜色对应不同刻度,一个个刻度显然指向一个个节气,文邑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时间的秘密?
“这里是大地之中,四方的知识都汇聚在这里,这天下就像是一朵花,重重的花瓣围簇着一个花心。”玄旸笑语。
花瓣与花心。
青南喃语自语,玄旸与阿九的交谈,他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阿九游离众人,在一处土基上坐下,他留意到身后堆垒似山的巨木,显然很诧异,但又不肯问那个跟随在身边的人。
“这是营建观象台的木料。”玄旸主动开口,他大大咧咧坐在阿九身旁。
阿九似乎哼了一声,他说:“我就知道你要帮他们。”
“我猜你来文邑,不是来阻拦我,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我。阿九,你其实很好奇,这天下第一座观象台到底长什么模样吧。”
“我是玄鸟神使,又怎会不知道观测太阳的方法,地中人必定是想将这些巨木竖立在圭表四周,观测阳光穿过巨木之间的不同缝隙,来追踪时节的变化。”
“具体的做法,你能细说吗?”
“我就算知道如何推算时间,如何竖立巨木,使它们的位置对应不同的时节,我也不会告诉你。”阿九稍作停顿,他捏了捏肩膀,呈现疲态,声音也显得疲惫:“何况,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就是不吃不喝算到满头白发,也无法推算出来。”
玄旸站起身,说道:“反正你什么也阻止不了,不如去睡个饱觉。文邑有馆舍,为旅人提供食宿,就在东城门左侧,院外有棵枣树,你行囊放在哪里?”
“我还真是累坏了,一路走来又是劫匪,又是虎豹,早知道就在玄夷城多等你两日,和你结伴来文邑。东西都在随从那儿,他们被阻拦在外头,这儿毕竟是禁地。玄旸,你帮我提来。”
“可以,我先和伙伴说一声。”
玄旸没有立即离开,他在人群中张望,寻找青南的身影,此时圭表附近已经不见青南,寻觅一番,才找到他的身影。
青南伫立在一棵大树下,正与一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交谈,那人的身影瞅着有几分眼熟,居然是隼跖。
这些时日,文邑来了很多旅人,文邑要营建观象台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方,显然隼跖是慕名前来的旅人中一员。
“你的伙伴是他?那个羽人族巫祝?”阿九有点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玄旸似乎没有听见阿九在说什么,他注视着树下两人,见隼跖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要馈赠青南。
隼跖对待青南的态度一向谦和,彬彬有礼。
人们来到文邑,总要盛装打扮一番,隼跖服饰华贵,腰佩吉金匕首,头插玉鹰笄,右臂上戴着玉钏,胸前是一件吉金打造的鹰形项饰,熠熠生辉。
第40章
这是一件奇怪的乐器, 用羊骨制成,巴掌大小,光滑可爱, 在乐器上有一个小小圆润的钻孔, 钻孔穿着彩绳,可以随身携带。
青南时而将乐器放在手中把玩, 时而将它放在唇边,试着演奏, 发出的声响微弱,无法形成音律。
隼跖赠予青南口璜时, 曾在树下演奏, 那乐声低缓悠长、别有韵味。
他用地中语传授演奏口璜的技巧,青南只听懂一小部分内容, 没学到要领。
“这是口璜。”
声音响起的同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取走青南手中的乐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是玄旸。
“高地人喜爱口璜, 总是随身携带它, 乐器能代替人的舌头, 人们用音乐倾诉情感。高地男女互相倾慕时, 会交换手里的口璜,做为定情信物。”
玄旸端详手中的口璜, 器形优美, 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很光滑, 做工精湛,他摩挲彩绳上悬挂的玉饰, 玉质温润,是块好玉,他笑语:“隼跖可真是慷慨,这必是大鹰城匠人制作的口璜,就这一件在高地能换五头牛了。”
“你会演奏它吗?”青南问。
“以前文邑有位乐师,精通各地乐器,他就很擅长口璜。”玄旸将口璜横放在唇边,他轻轻拉动细绳,牵动璜片,簧片震动,发出响声,他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拨弄乐器,以口腔做鸣腔,奏出一段音律。
“他教过你。”青南的眼眸明亮,嘴角有笑意。
也就不奇怪,任何乐器,只要拿在玄旸手上,他都能熟练地演奏它。
玄旸把口璜从自己唇上移开,贴在青南唇上,还用拇指的指腹摩挲对方嘴唇,发出低低的笑声:“嗯,我来教你。”
居住的院舍有其他住客,好在他们待在屋内,要是在屋外,这番情景要是被人窥去,可就被看破私情了。
在夜月下,青南学习口璜,玄旸时不时指导,演示,一只口璜,在他们唇边传递,那份亲昵自不必说。
口璜的音色独特,时而响亮,时而低缓,尾音绵长,就像一个人在不停地向另一人抒发情愫,诉说衷肠。
人们在夜间听到这样的乐声,很容易联想到是某位男子久久徘徊在恋人窗外,用乐声求爱。
夜已深,青南还醒着,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开始感到对方沉沉的身躯压得人难受,想将同枕人推离,却又倦得不想动弹,他闭着眼,发现文邑的夜晚特别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建筑巍峨、道路宽敞平坦,城中处处彰显人类的力量,无论动物或者昆虫,似乎都畏惧这股力量,隐匿无踪。
“明日,我姐夫设宴招待四方来客,你能赴宴吗?”玄旸的声音慵懒,带着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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