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在暴雨中感觉体温迅速降低,白色的长袍早已经被泥水染黑,又不断受到雨水冲洗,将衣物冲洗得发白,他不慌不忙地沿着郭城的一段城墙行走,眼前是分散各处,在雨中奔波、劳作的人群。
这些人中有几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使人在意,他们可能是未成年的孩子。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空不再昏晦,雨渐渐小了,之前在大雨中奋战的人们终于松一口气,扔掉工具,纷纷累瘫在泥地里。
水稻田的水消去一大截,原本像汪洋大海的地方,终于露出一条条田埂,成片成片属于水稻的绿色令人安心。
青南仍沿着一段段残败的垣墙行走,这回他不再巡视四周,而是登上内城的城墙,他立在风中,衣袍还在湿淋淋滴水。
整座羽邑都是湿漉漉的,到处是泥泞的地面。
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农作物,被大雨打得发蔫的家猪和家犬,还有被大雨折磨得筋疲力尽,陆陆续续从农田返回的人们。
青南留意到广场上有人在生火做饭,有人将家里的炊具搬出来,有人拿出一篮鱼干,有人挑出一担莲藕,有人杀了鸡。
乌狶的妻子和仲溪的妻子,还有另外三个孩子从青宫的库房出来,她们头上都顶着一篮东西,欢声笑语,朝广场走去。
在广场上烧火准备炊食的人们纷纷围上前去,见到篮筐中的食物,面露喜色。
是稻米,青宫粮仓里的稻米。
还有腊肉,肥瘦相间,令人食指大动的腊肉。
那三个孩子,正是青宫新收的孩童。
青南看见到站在库房外的巫鹤,她脸上戴着面具,遮去表情,但能感觉得到,她的嘴角应该是上扬的。
青宫的西院原本荒废,屋舍残破,无人居住,而今经过修葺,宅院崭新漂亮,成为觋鸬的住所。
觋鸬待在自己舒适的屋子里,把玩一块怀夷玉料,那是他从簇地执钺者那边新获得的奖赏。
对之前羽邑的大暴雨毫不在意,觋鸬正跟簇地派来的使者询问前方的战事。
仆人穿行西院,将鲜果、烤肉、鱼汤、米饭和酱料摆上餐桌,为觋鸬和簇地使者提供丰盛一餐。
“从羽邑及管辖的聚落里抽调青壮,派他们去怀水帮执钺者作战,青宫想要的,不只是一件玉料。”
玉料早被觋鸬放回漆盒,摆在就餐木案上,他抬起头,看着远道而来,饥肠辘辘的簇地使者狼吞虎咽的样子,唇线不见变化,大概面具之下也是缺乏表情。
使者放下食物,做出恭敬的姿态来,说的是:“派去参战的人越多,从怀夷手里获取的玉料才能更多。觋鸬也知道,美玉难求。”
觋鸬执起酒杯,饮下一杯美酒,他似乎不再搭理使者,过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声音冷漠:“要是俘获怀夷玉匠,就送两人过来。”
“我会将神使的要求告知执钺者。”使者举起酒杯行礼,脸上没有笑意,他接着说:“尾埠曾经有羽人族最好的琢玉匠,可惜他们不懂岱夷玉匠往美玉上面镶嵌绿松石的技能。怀夷的玉匠不多,能活抓的就更少了。”
唇线紧抿,终于流露出不悦,觋鸬发现簇地使者的脸上绽出一个微笑,只觉得那微笑讽刺意味浓烈,竟有几分神似簇地的执钺者羽原。
羽原不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他十分贪婪,得寸进尺。
“璞玉二十块,玉匠二人,你报知执钺者。”觋鸬道出要求。
“我回去必当禀告。”使者脸上的笑意不改,话回得相当敷衍。
结束与簇地使者的飨宴时,已经是黄昏,觋鸬听见广场上的笑语声,他难得来到青宫的游廊上,俯视下方的居民。
羽邑的居民像似庆祝节日那样快乐,庆祝他们保住稻田,庆祝天气放晴。
木案上摆满并不丰盛但是管饱的食物,陶甑里甚至散发着蒸糕和腊肉的香味。
这些下人怎么有富余的稻米制作米糕?过节才舍得吃的腊肉突然拿出来分享左邻右舍?
觋鸬很快就瞧见人群中的青露和那三个青宫新收的孩童,还见到城墙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是巫鹤和觋鹭。
青宫有两处库房,一处位于南区,是米仓与杂物仓库,钥匙在两位老巫手里;一处位于东区的主殿,存放的全是珍贵器物,包括神玉与王器玉料,钥匙在青宫大觋手中。
两位老巫在青宫的辈分很高,只是不爱与人打交道,深居简出。
老巫会将库房钥匙拿给她们信任的人,钥匙经常在巫鹤手上。
这是觋鸬无法插手的地方。
觋鸬眺望羽邑郭城,暴雨带来的洪水已经消退,西城墙屹立不倒,原本暴雨过后,必要被淹的居民区小码头竟也露出水面,曾经长满青苔的石桥,如今光滑溜溜。
适当的灾难能给青宫带来利益,绝望的人们才会拿出他们的所有上贡巫觋,诚恳地向神明祈求。
觋鸬将了解到这种关联的存在并去利用视为智慧。
秋收季节,在怀水打仗的羽邑青壮回来了,只有小部分人携带簇地执钺者赏赐的财物,得意洋洋,绝大多数人都神情沮丧,战争带给他们的只有伤痛。
有的人在战场上失去亲友,变得抑郁寡言;有的人受伤被同伴抬回来,模样憔悴不堪;有的人化作焦骨被装在陶罐里,陶罐穿上绳索,被朋友背回来。
尸体会腐败,只能先火化再带回家乡进行埋葬。
归来的人们与家人用力相拥,有劫后余生之感。
乌狶见到妻子和儿子时,迅速扯下背在身后的木盾,扔掉从簇地执钺者那儿获得的象征勇士身份的虎帽,他疲惫地坐在自家门口,大口大口喝水,在妻子的询问声中摇了摇头。
他不想留在簇地当虎武士,从今往后他仍是位羽邑猎人。
居民区里哭声四起,战死者的家属哭了整整一夜,天亮后,羽邑的城郊多了几座新坟,人们埋葬战死的亲人,感受到战争带来的痛楚。
青宫大觋自从腿脚不便后就很少外出活动,夜晚的哭声使他唤来青露,在青露的搀扶下,拄杖来到游廊。
游廊上早就站着一人,是青南,他的背影沉寂得像一块木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回过头。
青宫大觋用手势示意青露离去,不用再服侍他,青露惆怅地看了看青南的身影,又看看大觋,才默默转身离开。
“连夜的哭声,使人想起大瘟疫那年。”
青宫大觋的语调平缓,他的口吻不像长辈对晚辈在交谈,更像是对待有过共同经历的老熟人。
“而今回忆起来,仿佛是十分久远的事情,其实离得不远。”青南转过身,他的身影笼罩在建筑的阴影里,声音清冷。
“人们善于忘记伤痛,今日都将是过往。”
青宫大觋的话,使青南摇了摇头,他不认同,却也不想说什么。从簇地返回羽邑,青南与青宫大觋的关系变得疏远,他曾是大觋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如今不同的观念正使他们分道扬镳。
“大觋在做出抉择前,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又如何确定自己的抉择无误?”
垣崮认为青宫大觋又老又病,行动不便所以才会受觋鸬蒙蔽,青南知道不是这样,每一个决定都出自青宫大觋的本意。
“守城对抗羽原的军队是羽邑最后的退路,不是唯一选择。”青宫大觋望向灯火阑珊的居民区,他的声音像秋风一样苍凉:“觋鹭,正确的抉择之外,还有不得不做的抉择。”
青南沉默许久,他去过簇地,簇地的军事力量不容小觑,不愿承认,但羽原已经是位羽人族的王。
神明的意志难以揣摩,神赐予羽人族一位久候的王,并带来战争与死亡,羽原不是羽人族想要的睿智、公正,给族人带来希望的王。
“如同瘟疫般的灾难。”青南低语,他接着往下说,像在自言自语:“远方或许有治疗瘟疫的药方,或许有结束战争的智慧。”
青宫大觋的手抚摸巫杖,对于听见的话反应很平淡,他的声音苍老而无力:“你越来越像觋鹳,这正是我担心的事。”
那个对羽人族失望,前往远方寻找智慧,再也没有返回的觋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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