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嘴唇上下一动,吐出四字法诀。也不见有何法术释出,只见她与那“萝卜”之间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她便一屁股跌落在地上。那虫丝犹自往她身上扫去,肉白尾肢穿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竟如穿过虚空一般。那虫丝似乎不敢相信,又挥动好几条长须,七手八脚向她身上各处钻去。江雨晴既不躲避,也不畏惧,任凭那虫丝在她立足之处空空扫荡,仿佛这丑陋无情的妖物,已彻底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永不相见。
我识得这是江家血脉之术,不想威力一至于斯。见她手捂胸口,一张俊俏脸蛋上全是血痕,忽然想起一事,举目向真武血阳阵中望去,心想:“丽丽去哪儿了?……不对,她是孟还天座下心魔,诡计多端,害人性命。我怎能再叫她丽丽?”
便在这一转念间,只觉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颤的低语:“……他要解体了,快走!”
我一生愚钝蠢笨,从凡尘到修真界,只觉人人都比我聪明。但就在这一霎之间,仿佛灵光乍破,身在意先,一霎雨已从右臂中骤然挥出,一招“天清地宁”,带动全身灵息以天河决堤之势,尽数向血魔尸身涌去。
这是先天九炁剑法中的第五式,我连剑招雏形也未习得,更毋论在实战中使用。恍惚之间,似乎并非我施展了这一剑,而是这一剑选择了我!
只见一道惨碧光芒从我剑上湃然而出,笼扣在大雄宝殿门前。便在同时,冷千锋血魂也已彻底消丧在师尊无心剑下。只听喀然一声,他本该只剩一具干壳的尸体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尸血碎肉,四处喷溅!
师尊亲手将他诛杀,此刻首当其冲,身形只晃得一晃,已被尸血溅了满身。棋盘真人离他稍远,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那棋盘抵挡。除他二人外,其他人尽在我剑力荫护之下,如同瓢泼大雨中,我一力撑开了一把青竹滴翠的巨伞。只有江雨晴一个人离得太远,隐隐见几滴尸血溅上她的红衣,却也瞧不分明。
我出剑之时,便已抢上几步,挡在众人之前。这天魔解体之力惊天震地,我只觉脚下地面不断摇撼、垮塌,灵核突突直跳,全身灵脉如火烧针刺,手臂更如被人在断处反复碾压一般。那腥臭无比的尸血,也无可避免地喷到了我手上、身上。所沾到之处,肌理、皮肉、骨血、魂灵,皆成一片焦土。我体质与他相克,尚有抵御之力。但那离魂破体之痛,亦非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忍不住张口惨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天魔解体只在瞬息之间,冷千锋躯壳一爆即亡,漫天碎尸纷纷坠地,鲜血染红了半座山头。我一身灵息也已涓滴不剩,再无半分力气,强撑着一霎雨,跌跪在地上。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叶疏已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到师尊身边。他身法原本就快极,但这一掠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竟使我眼前出现了若干重影。
我身上痛得几欲晕去,眼中也有些瞧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见叶疏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恐惧之色,双手已经触到了师尊焦黑一片的青袍上,却颤抖得无法再向前一步。
棋盘真人才从棋盘后露出头来,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见师尊倒地不起,慌慌张张去拉他手臂,直叫道:“这如何了得,如何了得!”又抖抖索索在怀中掏出传音石来,颤声道:“葫芦,快来,快来!”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白无霜忙请灵素谷医修过来,替我们几人救治,谢明台经过时拍了拍我肩头,夸了我一句:“好孩子!”无相方丈、无我大师也来到我身边致谢,这才一一布置人手,清点伤亡人数。
只听背后脚步声起,一个人已来到我身边,哑声道:“你没事罢?”
我鼻腔一酸,望着萧越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哽咽道:“师尊……怎样了?”
萧越脸色也有几分沉重,道:“我现在过去探视,你在这里等我。”
我噙着泪水,连点了几下头。萧越起身往大殿中一掠而去,片刻即回,安抚道:“壶山葫芦真人神念已至,正指点灵素谷医士全力施救。师尊替天行道,不应有损命数,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说着,便将我僵握在一霎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地拿了下来,低声问:“这只手还能动么?痛得厉害么?”
我一颗心好不容易放了下来,听了这两句话,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江风吟此时也已将受伤的江雨晴打横抱起,在一众师辈同门护拥下,匆匆向外走去。见我坐在地上,脚下一顿,走近几步,低声向我道:“……多谢你救她。”
说罢,也不等我回应,抱着江雨晴的手用力紧了一紧,转身去了。
我被灵素谷医士扶起时,只觉一阵头晕眼花。旭日初升,愿力流转,照得四下一片辉煌。但这光明之中,又间杂了许多死别之苦、恸哭之声。
师尊伤及灵魄,须回青霄门医治。谢明台、白无霜、蒋陵光等经历一夜奋战,均有损伤,便由叶疏护送,一并驾乘法器回山。我遥遥望见师尊平躺在法器中央,本想将自己苏生之力传送给他,一动丹田,只觉一阵生痛,原来灵核早已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当下也别无他法,见蒋陵光匆匆经过,忙道:“蒋长老,如有用得着我之处,烦请一定告诉我。”
蒋陵光先前被苏陨星撕去的一块皮肉还未长出,此时深深看我一眼,面色难以言喻,只微微一点头,便登法器而去。
我目送那法器升空远去,只觉心中一阵剧烈失落,如同踩空梯级,浑身都不着力。一步步捱下山来,见长春堂弟子正在收拾丹鼎等物,一名白衣玄鹤的弟子却远离人群,仰头望着那已经烟消火熄的巨大鼎炉,面上虽无悲戚之色,却有种骇人的平静。
我记起玉清子道长临终之托,心头一痛,在他面前一瘸一拐地停下,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一双平淡的眼睛对准了我,道:“我叫符冠英。”
我不知如何措辞,讷讷半天,才道:“令师曾说,万一他不幸罹难,让你……让你留在我身边。我剑道心法,一无所长,对你毫无……裨益,何况我……我也不习惯有人……”
符冠英语气无半点波动,开口道:“我知道,你成家了。”
我喉咙突然一窒,张了张口,才道:“……是。我见你炼石之术颇为精湛,如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向朔月堂举荐。只是我……平时和他们不大打交道……”
符冠英道:“嗯。能不能进去,全靠自己。”
我见他如此灵慧,不由还愣怔了一下,才应道:“……话是如此,你如不愿意……”
符冠英道:“我愿意的。”
我看他面容文秀,比青霄门中最小的弟子也大不了多少,不想心性如此坚韧,头脑又如此灵透。想来入门之后,必定大有作为。当下向他一颔首,便在灵素谷医士搀扶下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终以血魔伏诛、魔种封印胜利收尾。只是佛、道百家宗门,为此一役,也付出了惨痛代价。车队来时,浩浩荡荡三四百众,去时却寥落了不少。好在年轻人并不似我这般善于感伤,刚从释迦寺下山时,犹自有些哀痛呜咽。不过五六日,便饮酒踏歌,尽显豪情。原本众人分散各地,平时相见,也是开坛论法、擂台论剑,无不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生怕失了师门的礼仪风度。如今共历生死,彼此心照,一路南下的篝火边、酒坛旁,不知结交了多少好友知己。我前几日自伤心事,只在马车中静卧养伤。谢明台已随师尊回山,如今便由萧越主持大局,每日派人来煎茶换药,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并不过来。这一日我昏昏沉沉之中,鼻中闻见一股奇异香气,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碗平日我不爱喝的汤药。端起碗来,见边沿沾着一滴鲜妍之色,低头一嗅,果然有些玫瑰香味。
送药来的小弟子道:“大师兄怕你嫌苦,特意找百花门的师姐讨了一瓶天香玫瑰露。说每次在碗里加这么一勺,你便吃得下了。”
我低头尝了一口,苦涩之中确有一丝甘甜。想到他这样细心待我,于情于理,都该亲口向他道个谢。当下问明他所在,便将外衣披在身上,信步下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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