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一条黑蛇在他头顶衔尾盘旋,蛇身环绕一圈金色契文,明灭之时,萧越便如身不由己一般,仗剑向叶疏击去。他与叶疏功力本在伯仲之间,但叶疏无论是穿是刺,他竟都不避不让,以血肉之躯相抗。如此一来,叶疏只得舍弃剑式,只与他短兵相接,生拼硬斗。一时之间,大落下风。
我知那蛇身契文必有蹊跷,心急如焚,向空中颤声叫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孟还天噗嗤一笑,道:“江随云,你还没想到么?他当初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入魔一途。你这位亲亲爱爱的大师兄,最是傲气不过。为了报你一箭之仇,与我立下这言灵血契,从此无论他上天入地,是神是魔,都要乖乖听我的话。结果梦中跟你亲嘴摸屁股,竟又因恨生爱,真是造化弄人呀!唉,你大师兄为了你,不惜自毁神体。可惜他这具躯体,那是毁也毁不去的……”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焕发出志得意满的光辉,仿佛自言自语道:“什么天命,我偏偏不信这个邪。我要让你看看,最后谁才是主宰命运之人……”
如同为了衬托他的妄语一般,蛇身契文斗然大亮,萧越发出一声沉重喘息,手中诛邪血气狂涌,向叶疏当头压去。只听一声刺耳交鸣,这威猛无俦的一剑,竟将叶疏剑身中段击得粉碎!
我哭叫道:“叶疏!”
叶疏剑神受损,不能维系原貌,只得恢复人形。但见他狼狈地滚落岸边,左手捂住胸口,雪白的铠甲上鲜血横流,显见已身负重伤。
但见乱阵之中,江风吟一身辉煌的凤羽正熊熊燃烧,萧越神色狰狞,一手死死压住剑柄,似在极力控制自己。但诛邪淌血的剑尖,却仍然直直地向叶疏胸口刺去。
我于模糊的泪眼之中,与那海底的幻海之眼遥遥相对,只见那磨白之处,清清楚楚地照见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破碎的心。
突然之间,那条黑蛇双眼死死盯住了我,口中所衔的长尾渐渐松动,身上的金色言咒也骤然熄灭了。
萧越神色一松,再无半点犹疑,反身向孟还天一剑斩落!
只听一阵令人齿酸的肢体断裂声,孟还天长长的肉瓣委顿在地,犹自不断吐露腥水,眼中尽是不甘之意,嘴边却挂着一丝邪恶的笑容:“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阻止万世孽力重返人间么?”
我仰目望去,只见幻相之中,玄女身上花瓣片片掉落,落尽之时,其中一物才终于从她心口缓缓苏醒。与此同时,萧越身上的皮肤也开始寸寸开裂。
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萧越低头向自己身上望去,那其中流淌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开天辟地以来,一切有生之物剥离了柔美的情质之后,从最原始的本能中,不断激发、滋生的罪孽之物,所有被压抑、被教化的丑陋天性,被征服过的全部苦难……如江如海,滔滔不绝,齐齐映照在那“眼”中,向人间奔涌而去。
他与我四目相对,梦呓般低声道:“……我才是那颗魔种。”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就是万世之心
这万古孽力从他体内山呼海啸而出,仿佛宇宙洪荒中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亿万年才有幸澄清污浊,使得众生有一丝喘息之机的大天地,狠狠地从底部翻搅起来。顷刻间,萧越身上渗开一团深渊般的暗黑之意,如同浓墨滴入水底,将肉眼可见之物皆染上死亡之色。
我连声嘶叫道:“不,不。”双手不停在他身上拍打挥动,想要将之驱走。
萧越握住我乌黑的手,哑声道:“太晚了,江郎。”
我只觉掌心一痛,手中已多了一个冰冷的硬物,低头望去,却是诛邪的剑柄。
我一瞬间心慌意乱,将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下,语无伦次道:“不,现在还不晚,一定有办法的,大师兄……”
萧越摇头一笑,道:“天命如此,无计可施。我不能平的,是与你在一起太晚了。”
他说到此处,已是难以为继,连声音也已带上涣散的回音,却向我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温柔笑容:“若有往后,我其他都不要,只要天天醉卧美人膝便够了。”
他漆黑无光的瞳孔对准了我,一道血泪从已经开始失去人形的英俊面庞上缓缓淌下:“……是了,叫作云腿,也无不可。”
我只见他躯体已慢慢开始异化,若待魔种彻底取而代之,天界人间,皆是万劫不复。但要我亲手了结他性命,却又如何能够?
那黑蛇立起身子,暗黄色的蛇眼映着我满脸泪水,发出极轻的嘶嘶之声。
我与它目光相触,只觉一阵眩晕,竟似又回到了那个奇异的梦里。那享用了我、缠绕着我的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从千万天风中带回了我,在天界却从未与我相见,只在梦中无声问我:你想要什么?
霎时间,如心窍通明一般,我向它无声地点了点头。那黑蛇又凝目看了我一阵,才摆动蛇尾,向海底游去,严丝合缝地落入石上一道蛇形裂口中。
只见那灰黑色的幻海之眼斗然大亮,从海水中徐徐上升,最终落在我眼前时,光明散尽,石头也已变了模样。
那是一支小小的金钗,钗头卷了一朵单薄的小花,中段还裂了一条缝,被细细密密的宝石补了起来。
——它的名字,叫作“长恨”。
我再无犹豫,跪伏在地,祝道:“弟子江随云,愚顽无知,罪孽深重,罔顾天命,致此祸乱。幸得天道点化,以无情无义之身,入无怨无悔之梦。惟以至诚之力,发无上愿心:愿千般苦难,降于弟子一身。愿一切有情,皆有归处;一切万物,皆得自由。”
那充斥天地的庞然黑气,如同受到指引一般,向我心口奔涌而来。只瞬息间,那四亿六千万次失败的天命,仿佛同时在我身上试演。那痛苦镜像无穷重映、无尽叠加,仿佛一只天真又残酷的孩童的手,将我如一团黄泥般,一次次捏作人形,又在最意想不到之处一把拍烂,扯断、压扁、撕裂成无数片段……
我于这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倒转钗尾,向自己心口尽情一刺。
骤然之间,眼前一阵明亮夺目,宛如天地初开时第一缕穿透混沌的光芒照在了我身上。一样形如玫瑰的茫茫之物,从我胸口一点点扩散开来,将众生群魔,天道涸泽,一并温柔笼罩。
在那瑰丽的光泽之下,时空逆流,因果背反,亿万微星拖曳长尾奔行轮回之中,将整个九天界那已成定局的宿命带得旋流起来,终于如潮汐般层层溃退。雨过天青,虹彩光照,早已枯竭的幻海之中,又重新涌出了如梦一般甜美的真灵之气,波涛涌动,连绵不绝。丽丽的幻身一点点结为人形,阵法中空空如也,海水中只留下三道碧蓝的梦影,从粼粼的光波中一跃而过。
只听一声低低呻吟,叶疏手抚胸口,从地下血泊中缓缓坐起。江风吟几乎燃尽的金色凤羽,也一寸寸流溢出新生的光辉。
萧越血流成河的双眼对准了我,喃喃道:“这就是……万世之心。”
我只觉他身上滔天的杀戮之意与痛哭之声渐渐平息,再也压抑不住,扑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了他。
我身上流云般雪白的羽织垂迤及地,内里层层繁复的九龙暗袍金光夺目,一步步走向长长的玉阶尽头。
阶下仙、魔、妖族分列三方,萧越、叶疏、灵柏各居其首,手持仙笏,向我遥望。裴参军率一众天兵肃立殿外,柳唱、丽丽、谢俊、赵瑟、曲星、葛尘、萧楚扬、岳明柔诸人,并青霄真君、棋盘真君、谢明台、白无霜、萧昭、扶桑一众老成者,或笑语如珠,或捋须颔首,或携手相看,一派喜气。其中尤以我父皇母后为最,二人卸去朝珠宫装,便如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妻,并肩站在一处,眼角柔软的细纹皆舒展开来,显是心中欢悦无限。
我心中叹了口气,暗想:“他夫妻两个从此享尽了清福,却托天眼之名,把这千斤重担压在我肩上。”忆及父王母后亲亲密密拉着萧昭与师尊的手,那情形实在诡异难言,只觉脚下愈发沉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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