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轻叹一声,走了过来,替我将腰带解开,重新系好。腰旁那怎么也不贴服的布料,也在他手下变得柔顺无比。
我讷讷道:“多谢大师兄。”
萧越并不言语,隔了一瞬,忽道:“近日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说的?”
我想起谢福元逝世,我又在叶疏面前斩断梅花,处处皆是不顺,不由心中一阵钝痛,片刻才道:“……没有,都是些平常小事。”
萧越抬眼望了望我,松开双手,道:“好了。”
我见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忙叫道:“大师兄!”
萧越身形一顿,回过头来。我不好意思道:“你的衣服我洗过了,只是尚未来得及熨烫,下次一定还你。”
萧越眼色沉沉,淡漠道:“……你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说罢,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见他神色冷淡,比当初从槐安国回来之时还疏离几分,心中一阵莫名失落,却不知是为了甚么。
第二十二章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隔日司礼院送来改动后的衣物,除腰带更易打理外,却多了一张银黑的纱幕。我房中并无镜子之属,便在水旁照了一照,见脸遮得几乎不见,这才安心了几分。只是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仍是心中惴惴。
大典当日,我一早便向不空山天门殿行去。那天门殿在七峰十六堂中位置最高,宛在云雾之中。沿途竹林修茂,翠影丛丛,将千道石阶掩映得步步清凉。参加大典的弟子在石阶上三五同行,偶有低语之声。
我穿着礼装,行动本就不便。头发由一根缎带束在脑后,十分之不稳当。路程还未过半,缎带已松脱到背,眼看又要掉落至腰。正自烦恼,忽觉脚下一晃,一步几乎踩空。低头看时,却是一处石阶年久失修,已塌裂了。
我蹲下身来,见石阶毁损倒不厉害,只是土方已被蛀空,想是当年修筑时未加白矾之故。我手中一时也无合用之物,便弯腰在树丛中拾了些碎石土块,将就修补一下。
几人经过我身边,见我低头做活,均停下脚步。其中一人便客客气气在我旁边蹲下,自报家门,说是地灵根的一名金丹弟子。听我说地面损坏,便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我在秋收堂背过的土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斗,何曾肖想过道门弟子竟肯耗费珍贵灵力,帮我们做这些下贱活计。一时心中好生感动,向他道了谢,才向他说明如何修整。这位同门瞧来也不像是干过活儿的,术法施展之处,不是连空隙中的泥丝也挖了出来,便是将土块拱起老大一堆。他连连对我道歉,我自然也不能怪责,少不得拉了他的手,向石阶上一一示意。
忽然眼前洒下一片黑影,我抬头看时,却是萧越。
我怕他以为我故意逗留,忙指那石阶道:“大师兄,这个……坏掉了,我让这位……帮忙修一下。”
萧越朝那歪歪扭扭的土方瞥了一眼,黑袖微微一抬,瞬间修补归位,连碎石也铺得齐齐整整。
我早知他灵质浑厚,火术精深,却不想连地系法术也如此得心应手。
萧越似无意扫过我与那名弟子拉着的手,那弟子忙将手放开,讪笑几声,逃一般飞奔而去。
萧越见我傻呆呆站在原地,又低低叹了口气,伸手牵住我的手,带我一起走上去。
我随他拾级而上,只觉他握着我的手温暖有力,心中一阵委屈,许久才低声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了。”
萧越没说话,只兀自往前走去。片刻才轻叹道:“我怎会不理你,说了要待你好的。只是……”
一语未毕,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江师兄——!”
我驻足回身,只见那红衣少女满脸惊喜之色,两手提着长裙,正从阶梯下快步向我奔来。
到了我面前,才气喘吁吁道:“我特意向白长老求了一张请柬,便是为了见你一面。听说你是道尊择定的徒弟,曲星她们还哭了一场,说本来就与你天差地远,从此愈发配不上了……”
她诉说半天,才发现萧越在旁,顿时大有忸怩之色,搓着衣袍带子,含羞道:“……好久不见。”
萧越对她却和对旁人并无二致,彬彬有礼道:“江大小姐,好久不见。令兄好么?”
那红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好得很,好得很。他还说要请你品茶小聚,不知……你何时有空闲。”说得自己害臊起来,回身跺足叫道:“哥,你自己来说!”
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斑斑竹影之中,一个淡金色身影远远立在阶下。百年不见,仍是那般桀骜飞扬的神气,连腰间悬挂的两柄软剑,也似要夺鞘飞出。
萧越温文道:“近日尽顾着领这位随云师弟入门,怠慢了与二位之约,还望原宥。”
江风吟目光牢牢嵌在我脸上,许久才开口:“大师兄事务繁忙,是我们请得唐突了。舍妹雨晴不太懂事,还请见谅。”
江雨晴嘟嘴道:“我怎么不懂事了?”便向江风吟挤了挤眼睛,示意我道:“哥,说了是个大美人,我可没骗你罢?”
江风吟紧紧盯着我,声音竟有一丝沙哑:“……你是江随云?”
我不愿与他对视,移开目光,道:“是。”
江风吟抢上一步,似要将我抓住,又强自压下:“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江雨晴愠道:“哥,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又来拉我的手,好声道:“江师兄,我哥哥不会说话,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我先前不知她身份,如今再也不能视作平常,便向旁露骨地一避,让她的手捕了个空。
江雨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委屈地叫道:“我哥哥得罪你,你生我的气干什么呀?”
我不发一语,转身向山顶走去。只听江雨晴在后带着哭腔叫了好几声“江师兄”,最终都消弭在山道尽头。
大典其余并无可说。青霄真人尚未出关,只分了一缕神念至此。礼乐鸣定,只听他唤我名字,我便立起身来,垂头向他走去。
一阵清凉山风吹来,将我面幕与礼装一同拂动。场中人人屏息,目视道尊亲手为我束冠。
赤日清风中,我只觉他手掌轻轻抚摸我发顶,似饱含慈爱。我一生从未有过父亲,直到此时方有了些为人之子的滋味,心中感悌,向他深深叩拜下去。
其余道门也多有来观礼的师长,大多是神念分身,此时便纷纷向道尊庆贺。独有一人哈哈大笑,却在我肩上虚拍了几下:“青霄老儿,我瞧你这个徒弟长得如花似玉,很是不赖!正好我的大徒儿李杨青尚未婚配,他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也不算辱没了你的爱徒。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青霄真人收了法诀,向我淡然道:“他惯会胡言乱语,你一句也莫听。”
神念传音诸多限制,只他身后离得近的萧越、叶疏几人听见。我早见识过这位青城山前辈的风范,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垂首答应。再问我赠剑之事时,我便将那柄“一霎雨”捧出,又说我剑术低微,悟性不佳,只随芝兰台教习长老修行便好,不敢再惊动他人云云。
青霄真人似并不意外,颔首允了,忽又皱了皱眉,笑道:“听说你这竹剑正是李杨青所赠,若教那老儿知道,又该得意了。”挥了挥手,命司仪宣唱礼毕。
散场之际,山中却下了一场大雨。一众弟子各出机杼,或以风火之力荡开雨水,或遁地而去,或运转水灵息湃开周身湿气,也有随各峰长老踏剑而下的。
我灵台气象已十分稳固,却不知归属何系,更不知如何使用。大雨浇来,并无一物可以抵挡。刚下了几步石阶,礼装已经湿透,沉沉坠在身上。
我隔着冰冷大雨望去,见也有灵力不足的弟子冒雨奔跑,却也有同伴在侧,几人共一件外衣,顶在头上,嬉笑不已。
我心中惘然,怔怔立在阶上,任雨水在脚边扑起阵阵白雾。
忽然之间,头顶的雨声似乎被甚么隔开了,我脸上的雨水也不再汩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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