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疏脚步一顿,向我看来。我却不知如何诉诸言语,嗫嚅半晌,只哑声道:“……你早点回来。”
只听那葫芦啧啧连声,一个歪嘴几乎咧出了本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小两口一刻也分不开,老葫芦一定知情识趣,早早地把你老公还给你。”在叶丛中闪了几闪,催着叶疏走了。
我只得独自走回云何洞天,见叶白驹仍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磨那块玉坯,那冰糖葫芦的竹签子一动不动地插在原地,上头的八颗珠子一颗也未动。我心中闷闷,进门怔坐了许久,才勉强将该做的物件取了出来。一时心情郁结,做了几次也不合意。起身出门时,见天色又已转暗,雪虽然停了,寒气却比昨日更重。我向流云峰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本想自己过去一趟,却又不愿遇到江风吟。正犹疑间,忽见不空山旁一处峰岭上燃起一道灿烂焰火,红光升空,旋即散坠如星子,颜色极为夺目。
我心中一动,想:“江师妹最喜这些声光之物,想来定在此处。”当下踏雪而行,来到那焰火之地。一路只见明灯高照,连道旁的苍松上都绑满了彩带与绒花。箫鼓声起,火光点点,许多年轻弟子都聚集于此,梳洗一新,执杯互道安好。少女们更是盛装打扮,个个脸上带着明媚笑容,不时与女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有些小弟子认得我,热情招呼道:“随云师兄,那门口有许多精巧点心,尽可以自行取用。”
我认得那正是千旗山大师兄的住处,从前我替他送裁改的衣服来,还进去过一次。如今只见大门敞开,主事的却是贝师兄。当下来到那摆放酒食的长桌前,取了些玫瑰酥放入口中,却并不似在丹霞山庄中尝到的那般鲜美。
我略觉失望,心道:“想来广叔、兰妈他们也来不及做这许多,多半是从外头铺子里买的。”
忽觉眼前一黑,已被一双温软的手掌捂住了眼睛。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在我身后笑道:“猜猜我是谁呀?”
我苦笑道:“江大小姐,你好。”
江雨晴小小嗤了一声,似觉其味索然,将手放了下来,嗔道:“随云哥哥,你这个人好生无趣!纵然认出是我,也要假装不识,东拉西扯,多猜几个名字。最后数猜不中,再由我来告诉你。一来一去,岂不好玩得紧?”
我从前当老头时,便常被顽童们嫌弃木讷无味。想不到今日又重新听到这一番妙论,只得应道:“受教了。”
江雨晴也不计较我坏了她的趣味,亲亲密密地挽了我手臂,道:“随云哥哥,你也是来看焰火的吗?可惜大师兄还在路上,只怕今天难以赶到了。如此美景不能与大师兄同看,实在缺了些滋味。哼,曲丫头她们光顾着打情骂俏,什么也不懂得欣赏!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们家那个大雪人呢?……”
我听她一句接一句问个不住,实在难以抵挡,在身上掏摸一番,取出白日做的那只红丝绒束袋,道:“江师妹,这个送给你。”
江雨晴好奇地接过,惊喜道:“好漂亮啊!是云绣坊的新品吗?”
我倒有些害臊起来,抓了抓耳朵,道:“是……是我做的。你上次那样的珍珠耳坠,平日不戴时,便可收在袋中,既防潮湿,又可减少磨损。一时仓促,做得不好,望你莫嫌简陋。”
见她垂头不语,忙又补上一句:“我旧年常给人做些小玩意儿,聊做新年之贺。你若是不喜欢……”
只听江雨晴瓮声道:“我喜欢的。”
我听她声音竟带上了浓浓哭腔,低头一看,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已噙满了泪水。
我大惊之下,手忙脚乱地就要找帕子给她拭泪。只见江雨晴满脸泪水,止住我动作,抽泣道:“随云哥哥,我跟你说了罢!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
我听她说得凄凉,心中大骇,颤声道:“你到哪里去?”
江雨晴道:“我本是火灵阴体,天生血中带煞。平日无甚异状,只是生气动怒时,心口疼得厉害。我哥从小就娇纵我,曲星、葛尘他们也总是宠着我、让着我,便是为了我这个娘胎里带来的症结。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小……那骗人的妖物,更没算到天魔尸血。”
我一转念间,只觉身上发凉,哑声道:“你……中了天魔血煞么?”
江雨晴凄然一笑,道:“是啊。哥哥替我请了许多医生,有的在漠北,有的在西洲。以后我呢,就不能再常回这里来啦!”又抓着我面纱下摆晃了一晃,装模作样道:“这样的绝世容颜,也不能天天看到了!”
我见她强颜欢笑,心中难过,向远处笑闹的一群人望了一眼,问道:“曲师妹她们……”
江雨晴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也没告诉。我跟她们说,母亲担心我,让我回家待一段时间。就这几天的辰光,弄得大家都哭哭啼啼,那有甚么意思?”
我越见她口吻轻快,心头越沉重,只哽咽道:“……嗯。”
江雨晴仰起头来,双手用力合了一下我的脸,笑道:“你别哭啊!我们家很有钱,我母亲很厉害的,一定能请来最好的医生,把我治好的。我好好吃药,乖乖治病,说不定还赶得上你跟叶师弟的婚礼。倒是你自己,凡事小心着点儿。有些人心又黑,脸皮又厚,一心要破坏你们两个的姻缘。你心又这么软,肯定斗不过人家的鬼心眼儿。有事你尽管来找我,本大小姐一定奋勇当先,替你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说着,便松开手来,将那红丝绒束袋向我摇了一摇,道:“随云哥哥,谢谢你送我的礼物。以后有空的时候,来我们家玩儿吧!”
我看着她俏丽的身影远去,只觉一颗心空空茫茫,仿佛也被冰冷的雪风吹透。只见人群之后,一道道焰火仍无休无止地在天空中盛开。那一朵朵巨大银花灿烂又复消隐,在暗夜中看来,竟有几分凄楚。
我在寒风中不知站了多久,再回神时,已不自觉握住了袖中那支星彩烟花。
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一颤,却没有回头,只仰望着夜空中烟花余烬,道:“不是说今天赶不回来么。”
萧越浑身散发汗意,呼吸也比平时急促得多,闻言只道:“听说江师弟一个人在这里看烟花,我怕他心中寂寞,特意赶来相伴。”
我听他竟将当日水边之语记得半点不错,不禁失笑,泪水却从面纱上滚了下来。
萧越走近我,与我并肩站在一起,低声道:“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手中扣着圆筒的手指微微发抖,望着满天如雪散落的银色光辉,想到有一个相同的时刻,叶疏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对我说:“夫君,我需要你。”
就这么一句话,便如冰雪极寒之中,一把世上最坚固的伞撑在了我的头上,那些小刀般割人的雪粒和冰雹,再也沾不到我身上半分。
——可是,我还是太冷了。
我抬起袖口,将已握得微温的银色圆筒高高举起,向天空中放出一道绚丽之极的红光。
第六十八章 吃得下
那红光扶摇直上,化为一道长长的虹彩,从深冷的雪空中划过。烟花绽开的银芒,还不及下落,便如受深空之力招引般,沿着流烟的痕迹再一次缓慢上升。那光华倒流的奇景,如同将人间的银河献上了九天。纵然是再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举头相看,发出赞叹之声。
只有萧越颀长的身影来到我面前,看着我无力垂下的右臂中虚握的银色之物,眼中全是爱怜疼惜。
他温柔的声音也带上了一阵痛楚之意:“……你心里不快活么?”
我眼眶一酸,泪水几乎又要涌出。只觉他的手不敢确定般拥住了我腰身,两个人相距极近。我仰脸看着他温暖柔软的唇,伸手在耳边轻轻一拉,解开了面纱的系带,将自己冰冷的嘴唇印了上去。
萧越先是全身一震,这才反应过来,将我扣进怀里,回应了我一个短暂炽热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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