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她为何忽然有此一说,礼节性地笑了笑,将茶汤上的浮沫撇去了。见江风吟背身向外,顺手也替他沏了一杯,从面前推远了些。
只见江雨晴拿一只娇小的手掌托住脸,向我认真道:“说真的呢。那时葛尘、曲星他们,第一次见你,便统统被迷倒了。葛尘说你只露一双眼睛,就已经勾人魂魄。那面幕放下来,只怕看了路都走不动呢!将你娶了放在家中,便是一辈子大功无成,每天只看着你,心里也快活。曲星却说,你面目固然美极,穿衣的品位却实在不敢恭维。好好一个大美人,穿得如同乡下的脚夫一般……”说着,忍不住往我身上看来,啧然道:“看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裤,边都磨毛了,连我们家下人都不要穿的。你老公家财万贯,也不拿出来给你做几件漂亮衣裳。若教曲星看见了,又不知要怎么刻薄你了。”
我思及曲星当日为情所困,如今也不知怎样了。看她与葛尘时常斗气拌嘴,只怕情路也未必顺遂。嘴上只应道:“我在园子里做事,也不必穿好衣裳。”
江雨晴也不甚放在心上,纤手一挥,道:“我家的料子最好,他们一个都比不上。反正我哥过几天也要做衣裳,你们身量差不多,到时给你拿几套来就完了。”饮了一口茶汤,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道:“随云哥哥,你这双手当真灵巧,连茶也泡得这样好喝。从前听别人说你配不上叶师弟,我总在心中翻个老大白眼。依我说,叶师弟能娶你当老婆,那是祖坟冒青烟,算他家灵犀先祖在天上开了眼了。我要是他,一定把你看得紧紧的,才不许你一个人在外乱跑呢!哎,你出来这么久,想他不想?”
我原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但一对上她天真明媚的面容,竟不愿矫饰,垂目静默了一刻,才道:“我不知道。”
江雨晴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诧笑道:“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岂有不知道之理!”见我腕上露出一截红绳,遂伸手一把握住,道:“这是叶师弟送你的,是不是?听说拨一下这个坠子,便能虚空相见。你若见他时,心中又酸楚,又甜蜜,那便是想他得紧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只管推在本小姐身上,说我威逼利诱,不得不从罢了。”
我眼睁睁看着她伸出一个白嫩的指尖,便要向长相思中点入,脑中明明知道她非此物之主,召唤也是无用,心口却嗡地一声,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只听一声竹物重响,却见江风吟倏然站起,训斥道:“江雨晴,你烦不烦?人家想不想别人,与你何干,要你在这里多事!你一天天剑也不拿,也不见打坐修炼,尽躲在这里消磨意志。以后不许来了,老老实实给我呆在房里喝药去!省得一天到晚多嘴多舌,惹人讨嫌!”
江雨晴无缘无故受他一顿骂,眼看大小姐脾气也发作起来,跳脚道:“我跟随云哥哥闹着玩呢,你凶我干什么?我在这里开开心心,又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不乐意可以不跟来,又没谁专门请你来了!我偏不喝那苦死人的破药,你又能奈我何?随云哥哥,以后我就在这里不走了,你天天给我疗伤,行不行呢?”
我见他兄妹忽起口舌之争,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闻言也不及多想,只道:“自然可以。”
江雨晴得我这一句,如同大获全胜一般,向江风吟扭腰吐舌,大作鬼脸。江风吟一张俊脸却气得发白,冷笑了一声,道:“你也不要得意!他现在答应得好听,以后每与你运功一次,都消耗了一段灵息。到时他跟他那个……比翼双飞不成,头一个就要找你,我看你到时如何赔得起!”
我近日替江雨晴祛除血煞之际,确实感到损耗甚巨,体内婴灵原本只小小一团,也已许久不曾长大一分了。但如今我心灰意冷,早已无心此道,听他这般倒嘲,只觉刺耳之极。一时压抑不下,开口道:“多谢江少爷这样替我着想,只是双飞与否,终归是我和我道侣之间的事。我认得事主,也识得分寸,绝不会迁怒旁人。”
江风吟气得肩膀都颤抖起来,一双眼死死盯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我烧出个洞来。我也不愿与他对视,一低头,正好望见给他沏的那杯冷茶。其时正在气头,拿起杯子,便狠狠往花丛中一泼。
只见江风吟不敢相信般望向我手中的茶杯,又僵硬地向挂在枝上的几片残茶看去,脸色难看得惊人,忽然袖子一拂,向园子外掉头就走。人过之处,一阵狂风骤起,吹得整个葡萄架都瑟瑟发抖。
江雨晴手忙脚乱,去按几乎被吹起来的竹椅、杯盘,恼道:“我哥突然怎么了,发这么大火干嘛呀!”
我头发也被吹得横飞起来,拿手压了几次,仍在脑后乱舞不已。我一把抓在手中,只觉烦乱之极。
尔后江雨晴果真不再见人来,只托人写来几张歪歪扭扭的字条,说她哥蛮不讲理,将她关在闺房中,不许她出来一步。幸而她智计无双,已使出锦囊妙计,让曲星借百岁寿辰之名接她出去,到时再使一迂回之计,如此这般,便可与我重会。我接了字条在手,见花笺幽香,盛之以玉匣,若非一手字如同狗爬,倒颇有些风雅之意。再几日,连字条也不来了,想来妙计已成,她大小姐已在兄长护持下,大摇大摆地往寿宴去了。
我近日惯见她在园中罗唣,一时不来,倒显得这园子有些冷落。正是初夏天气,园中蔷薇、茶花、茉莉皆生机勃勃,抽枝生发,连我种在最隐秘处的一大丛玫瑰也绿叶满枝,比别的花更早长出米粒大的芽蕾来。这日我才在沟渠中挖泥做肥,眼见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团积,大雨欲来,忙扔了锄头、簸箕,将竹扦横七竖八插在玫瑰丛中,拿麻绳捆束起来。见一小株玫瑰被风吹折在地,忙伸手扶了起来,却见枝上已开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艳红初绽,娇艳欲滴。一时心中怜惜,想道:“这花儿生得这样早,偏又受了风吹,不知还能不能活?”
只听一声闷雷滚动,风卷得满地草叶乱滚。我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却见花丛后白衣如雪,赫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影。
我只觉脑子里斗然一阵空,待站起身来,却连四肢都已僵木,只嘶声道:“……你来干什么?”
叶疏也仿佛不明为何一般,还看了看自己所在之地,才怔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听白长老说你在这里,一时出神,不觉至此。”
狂风之下,他立在花丛后的身影,确有几分虚透之意。只有望着我的一双墨瞳,仍是那般定定不动:“你说过不想再见我,我不会违背的。”
我双手紧紧握在竹扦上,竭力在麻绳上绑了一个结,头也不回道:“你可以走了。”
叶疏却在我身后久久停留,目光落在我手中摧折的花骨朵上,道:“原来你喜欢玫瑰。”
我全身一僵,一阵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冲顶而来,连当日婚礼上与他正面决裂,也不曾如此羞愤。叶疏却宛如不觉,垂眸道:“你绣了两朵在衣服上,我看了才知道。山下的人跟我说,现在这个时节,玫瑰还没开出来,要到五六月才开。……”
我一句也不想听,厉声打断道:“不要说了!”
叶疏沉默地望了我片刻,竟又开口道:“你走以后,叶霜河来找我,说我毁约无信,要我将先天九炁心法总诀与上下两卷如数交还。我才知道这部心法原本就是师尊放入叶家藏书阁的,他只传授你上卷,却让我定下婚约后,再将下卷给你。他早知总诀中记载的是你凭借双修采灵纳气之法,那是九天玄阴之体独一无二的修炼法门。他藏起总诀,你便难有大进境。他还说你如今恨我入骨,日后有了造化,对我百害而无一利。我没有听他的话,替你拿了过来。无论你以后如何对我,我都认。”
我看着他手中递过来的一卷紫莹莹的玉简,只觉万分好笑,立起身来,道:“我不要。”
叶疏伸手向我的动作半分不改,忽而羽睫一动,停在我腰上。
我今日穿的是一身麻褐色的粗布衣裤,为防花圃中蚊虫叮咬,袖口、腰间都用布条绑得紧紧的。我对他的心思从来都猜不透,但他目光实在太过露骨,我一瞬间便意会到他在看什么,这一下暴怒直冲脑门,竟不可遏,一把夺过那玉简,向他嘶叫道:“我说了我不要,你耳朵聋了听不见吗?什么叶家、心法、你师父,我多听一个字都要作呕。你以为你把总诀恩赐给我,我就要感恩戴德,重新做你脚下任人拿捏的狗吗?我宁愿元魂爆裂死在你面前,也不会向你这狗屁心法多看一眼!”说着,奋起平生之力,将那玉简向他脸上摔去。忽见手腕上那鲜红坠子摇荡不休,激怒之下,抓住那红绳用力一扯。连扯几下,见纹丝不动,更是怒火中烧,顺手从地下抄起一把花铲,便向自己手臂砍去。口中只道:“还给你!这个也还你!我江随云宁可不要这只手,也不要你叶家一点东西留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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