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不加理会,坐在车里,对着镜子照了一路,挑了一支宝石流光的金钗,待要别在发上,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皆不如意。阿晴却一向与他亲近,从我锦袍上一摇一荡滑下,坐在春殷肩头,与他有说有笑,连我在学宫中的闲杂也与他说了个遍。春殷原本侍立在后,不动如山。听她说起千霜应答之事,迟疑片刻,轻声禀道:“太上鸿蒙宫所藏古籍,凡一万八千卷,多有修心之法。《青华秘文》有云:心为人体内之君,念心思神,则心与神交。神亦役心,心亦役神……”
阿青从竹枝上坐起,天真地拍了好几下手掌,赞道:“好厉害,好厉害!上次令君背书,花了一个多时辰,连短短两行也没背下来。春殷君,你学问这么好,以后多教教我们令君。”
我见他背诵如流,不知怎地,心中烦闷更甚,冷笑道:“是了,只怕就是学问太高,父兄亲族才在刑天宫里日日受苦,不得翻身。若肯少读几卷书,也不至仙体残缺,一世做贱仆。”说着,往镜中抬了抬下巴:“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来伺候本仙君?”
春殷脸上的神采一瞬间就退了下去。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沉应了声“是”,接过那支钗子,半弓着腰,谦卑地替我簪在发上。
车马招招摇摇地入了宫,我一路提着锦织,直奔凌霄宝座,磨着父皇替我解了外面的锦裘,又一头扎在母后怀里,向她要糖吃。
我父皇九皋帝君与我母后玉珠夫人成婚多年,情好绸缪,莫说轩辕境,便是放眼整个九天界,也找不出第二对如此恩爱的仙侣。传说父皇出身、赋格皆属平庸,至今还未修成神体;既无掌控三界的雄才,又有夫妻之情牵累,原本与帝位隔着十万八千里。众仙恭迎他上位,只为我从娘胎里带来的这一颗“万世之心”。我自出生第一天便被寄予厚望,一群白须飘飘的天庭仙君,最爱聚在我身边指指点点,个个夸我姿容美丽,一看就是要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是一定能与三尊四圣媲美的。可惜我从小不学无术,结交的尽是狐朋狗友,父母又溺爱得紧,品行更是一塌糊涂。旁人对我失望透顶,连我的容貌,也成了金玉其外的一副空皮囊了。
这旁人之中,又以那执掌天地五方的五老最甚。今天实在晦气,几个矮墩墩的臭老头一个也没走,都捋着胡须坐在案前,听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仙君说话。见我进来撒娇发嗲,面上欣赏之意尽去,换上了毫不遮掩的鄙薄之色。
玉珠夫人忙搂着我,疼爱道:“我的儿,小声些,莫扰你凤采哥哥说正事。”
我嗤了一声,故意提声道:“什么旁支杂系,也混在我们家里。连仙丹都是别人给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就让我叫起哥哥来了。”
凤采从小听惯我这些讽刺的言语,却远不如春殷沉得住气,闻言声音一顿,一对上挑的凤眼如刀锋般在我脸上掠过。
那西方白帝老君听了,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白气,嘲道:“不错,他的仙丹是本座所赠,那又如何?一个人无论出身、赋格如何,只要持身端正,自强不息,比那些自诩天生高贵,却一无是处的废物草包,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我还要反唇相讥,父皇忙出来做和事老,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我嘴里吃着母亲喂的糖,满心不高兴地睨着凤采地站在一张水晶图卷旁,说什么四千年前,仙族倚天之势,一统九天界,定都轩辕境,将妖族放逐到大荒之泽,将魔族打入赤焰深渊。万古基业,一则仰仗西昆仑神兵之力,二则当日真灵之气沛然,生生不息。如今昆仑寒冰积雪,神兵沉睡;真灵之气日渐衰薄,已有千年未出现过一位神君。如今九天界人心不稳,魔族又出了几名强悍之极的人物,对轩辕境虎视眈眈。为今之计,应与妖族修书和好,联手抗击魔族;万余天兵,平日无人监管,都是浑浑噩噩度日,应选拔有能之士,日夜操练。一切用度花销,应以军营为重,宫中奢靡之风可休矣。
他说到这里,居然向我看了一眼,冷冷道:“……令君身上这件锦衣,足够四百名军士换上御寒的甲胄了。”
我朝天翻个白眼,道:“他们受寒受冻,关我什么事,为什么要动我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骄傲道:“何况我长得这么美,天生就是要穿漂亮衣服的。”
凤采一双凤眼落在我脸上,似要笑我愚蠢无知,却忽然慌了神一般,别别扭扭地将目光转了开去。
时光之流从身边一晃而过,我已笑嘻嘻地抱着臂,看着他们将一匹毛色如雪的小马驹四仰八叉地绑在地下,惋惜道:“千霜君,你这坐骑好是好看,就是太馋嘴了些。我母后好不容易给我做的糖,一转眼的工夫,都给它舔脏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千霜也被人抓住手脚按在一旁,见我向他心爱的小马驹一步步走去,一贯清冷无波的脸竟也有些动摇。
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不可攀:“我……赔给你。”
蓐收仙君在旁边嗤笑一声,抛了抛手中的镰戈:“赔?你赔得起吗?”
千霜急道:“我会……想办法,想很多办法,它年纪小不懂事,绝不是故意偷……”
我蹲在那小马驹身前,充满恶意地拍了拍它顽项不服的头:“——是吗?”
那小马驹性子野,四蹄都被绑得粽子一般,仍恶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摸了摸自己脸上疼痛之处,缓缓接过那把雪亮的镰戈,道:“它不懂事,我帮你教训它。”
鲜血从千霜斗然睁大的眼前高高喷出,马头上沾满了血,在学宫门前的地上骨碌碌滚出三尺多远。
明姝仙子对我使个眼色,说:“那杂种脾气真够硬的,死了一匹马,每天还跟咱们一起来上学,脸上还是那副鬼样子。”
我瞥过一眼,懒懒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她咯咯一笑,十分明艳:“不如……把他首阳之戒破了罢。”
我心中一动。首阳之戒是九天界第一大戒,男女皆须恪守遵从,守身如玉。除非月老见证,终生不可破。一旦破戒,仙体灰飞烟灭。
可惜我对如何破法一窍不通,好在有一位知交好友精通此道,遂出了南天门,下到混沌天,去向她老人家请教。
混沌天与轩辕境正好一下一上,居于两极。此地所居,多是成仙无望之人、修炼不成之精怪,也有被发落刺配下来的小仙,龙蛇混杂,淫邪不堪。我一向不解她为何长居于此,想来多半是为了淬炼她那出神入化的变身之术。
只见白光一闪,我回头望去,皱了皱眉:“我不是叫你不要进来么?”
春殷沉默不语,走上前来,忽捧起我的脸,深深在我唇上一吻。
我骇了一大跳,竟忘了推开他。但见他忽而娇媚一笑,道:“这九天第一绝色放在眼前,实在叫人把持不住。”
我这才落下一颗心来,唤她替我出谋划策。丽仙听了,只玩味地笑了笑,道:“首阳之戒外物不可破,须自己心甘情愿。我帮你哄骗一番,倒也不难。只是听你言中之意,也非对他有何眷恋,只是要他向你低下头来。”
她向我耳边吐了口气:“既如此,倒不如这般行事。比起毁了他的身子,这可伤人得多了。”
我领了她的仙术,易容成一只花妖,打听千霜的住处,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接近他。
千霜在我们这些人眼中,如一块绊脚的臭石头般,从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更遑论露出半点真心。谁知面对这只相貌丑陋的小妖,虽言语淡淡,却友善之极。连从未让人踏足过的洞府,也用来收留我。
那洞府又小又破,放着许多寒酸之物。我偷偷打开身上的九华观照镜,一件件照给他们看,惹得一群人在学宫前捧腹大笑。
我见一张油纸中包着些花花绿绿的碎屑,便故意展开,假作天真道:“仙君,这是什么呀?”
千霜从我手中接过,眼中露出怀念之色,道:“这是我的马平时爱吃之物,只是太过珍贵,要学宫发了奖赏,才能给它买上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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