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那碎雪如米粒,向我脸颊不住飘来,沁凉可爱。一时想起从前他带我高天捉雪,将一朵雪花放在我手心之事,心中明悦,遂开口叫道:“叶师弟。”
只见那雪白的身影忽而颤动了一下,隔了一个极不自然的间隙,他的声音才艰难应道:“……江师兄。”
我道:“从前门中有个地方,似是叫恋月潭的,如今可还在么?”
叶疏又静了一瞬,点了点头,道:“我带你去。”
遥遥望见波光漾漾,映着一轮明月。潭边古树依旧,我落在白雪枝头,双脚垂了下去,便自然而然伸出脚尖,将那圆满无缺的月亮在水中踢散了。只觉叶疏在身后默立片刻,才走上前来,与我隔了尺许,无声无息坐了下来。
我支颐望着那水月,淡淡道:“你的心好乱。”
叶疏目光也向潭中涟漪望去,道了声:“嗯。”
我还道以他的性情,难有下文。谁知他沉默一阵,又开口道:“今日魔宗受审,有个新送来的鬼修。我审不了,就回来了。”
我伸出手去,向虚空轻轻一握,随口问:“那是谁?”
只见我一握之下,那水中月如被有形之力收紧一般,先是边缘逐渐退行,月轮渐不完整。再往后,便只剩半个月亮,孤独落在水面上。
叶疏一双墨瞳却只定定看着我的脸,直到月色暗下来:“……鬼丑。”
我莞尔道:“倒是一位故人。我还记得他那寒潭孤影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称手得紧。我们还替他杀了波蟾,他老先生的日子,想必是过得顺遂多了。是了,那时你还穿了一条红裙,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一见之下,心中总生出些许多大不敬的念头,想你穿上嫁衣,也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你我成婚,那天机阁的喜服号称天下无双,也未见得有你当日美丽。”
叶疏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我,颤声道:“……嗯。”
我也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收拢:“可惜我赶制匆忙,尚有许多疏漏不足之处。你若不介意,可再交予我一次。将来大师兄和江雨晴大婚之日,双双穿将起来,便能尽善尽美,无半分遗憾了。”
叶疏雪白的头颈低下很久、很久,似乎有什么从他面颊上滑落水中,只是碎影流光之间,最后一钩残月也消失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
待他终于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冷清,玉白的面容也已了无痕迹,只轻轻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递向我道:“这是萧越临行前叫我还给你的。”
我见他手中似是一枚小盒,观其形状,正是当日萧越识破我身份时,向他急切索要之物。依稀记得他对此物十分留恋,遂问道:“是什么?”
叶疏似不愿回答,只道:“你打开看罢。”
我伸手接过,揭开盒盖,只见其中放在一小段灰白难辨之物。说是一件东西,实在极为勉强。若非叶疏以冰雪灵息反复缠裹,便是呼吸重了一分,也要立刻将之吹散了。
——那是“我”的一截指骨。
我忆及他们争夺不舍之状,不由心中一笑,指尖轻轻一点,便要将之化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如电光石火一般,想到了三百年前,我灰飞烟灭之前,最后使出的那一式“万物生光辉”。
当时雁荡山方圆百里,一切生灵、残肢、尸块,皆被我灵息褓抱,不容魔种寄生。惟一不在其中的——
是我自己。
仿佛听见天命的一声冷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恶毒之极的红光从尘灰中扬长而起,没入我的身体。
第一百零七章 不要再骗我了
我独自坐在十二道罗织如刀的法阵中央,望着各大宗派符文咒诀上长短不一的光芒,将暗夜中的七峰十二堂照得幻丽非常。那些淡漠的光照在许多张我熟知的面孔上,个个疲惫苍老,全不见前几日的喜悦风光。我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谢长老,萧掌门,世人只知魔种寄生血肉,未想亦有附骨之能。往后二位录之法章、告诫世人之时,少不得要添上这一笔了。”
谢明台向来亲切和蔼,如今境界大成,性情不改,望着我的目光大有悲怆之色,颤声道:“当日你……身灭之后,宗主他……神念不稳,梦魂千里,常去雁荡山左近徘徊。自他拾回这一截指骨,离魂之症便不药而愈。我们都只道他……皆不敢多作劝说。还是陵光拿了你一缕断发比对,才知这确然是你之物。如今你死而复生,他心中欢喜无限,对你珍重敬慕,只会更胜从前。只是……只是……”
我微一点头,道:“既如此,想来魔种非有大能,不过风吹雨打,血肉干枯,瞒过诸多法眼。”目光越过他,向不可见之处遥遥望去,道:“他非有意为之,我自然明白。萧越与他争夺之时,亦不知我已在旁久矣。天意弄人,一至于斯。”说到此处,竟不由笑了一声,道:“请动手罢!生死有命,我不怨怼。”
萧昭肃厉的面容愈发如铁一般沉寒,闻言竟也顿了一顿:“……你当日曾向我道,无尽宿生蛇已死,魔种纵然入体,不得蛇毒激发,也不能夺舍复生。你……”
我淡淡道:“说来也巧,那条蛇竟与我有些夙缘。以我身中蛇毒之深,便是复生十个孟还天,也还绰绰有余。如今我神智尚自清明,待到发起疯来,只怕世上无人是我敌手。诸位前辈灵心慧质,必不受我这江随云的壳子障眼,只将我看作一头为害苍生的巨孽,也就是了。”
我原本也不是多语之人,说完这一句,便断绝五感,闭目待死。神识如夜幕渐渐低垂之际,只觉身周浮游不定的杀咒中,似传来一阵争执之声,又间杂“派人严加看守”“天无绝人之路”种种言语。时心中一无所想,再睁开眼时,满目晶莹,已到了云何洞天之中。举目四顾,玉池潺潺,冰烟袅袅,连瓶中那支玫瑰也红艳如昔。惟有四周纵横交错,设下数十锁缚之阵,将一间冰室裹得宛如一只蚕蛹相似。我双手、足腕上,也束满封锁法力的镣铐,无形无质,只略微一拉扯,便如小小飞虫一头撞入蛛网,泛起外围法阵一串连绵的波动。阵光过处,金芒一闪,江风吟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阿云,别动。”
我不意他们顽愚至此,不由摇了摇头,道:“除魔卫道,本是人心所向,何苦这样大费周章。哥哥从前最会看破我的皮囊,如今竟也随了俗了。”
江风吟涩然一笑,道:“阿云,你不必拿这些话激我。莫说你现在形貌未改,就是真的入了魔,变作一堆尸山肉块,血淋淋的冲向前来,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对你动手。何况叶……”说到此处,语调甚是奇异,只道:“……更是与你那位灵素谷的朋友许下重诺,要在十二月初七之前,找出剥离你身上魔种的法子来。”
我哑然失笑,道:“魔种并无实体,如烟光水雾,入体消融。若有剥离之法,孟还天何以危害千年?”
江风吟苦笑道:“那些个老家伙也是这么说的,还抬出一堆苍生大义压人来着。叶……宗主却道:‘无情道法,一样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我道侣也练成了。魔种诞育以来,要壮大自身,只有寄生一途。一旦破解,再难为恶。从前既无法可施,那便自此而始。’”
我入道以来,心中情流悉数断绝,好似飞鸟投林,惟余一片茫茫。魔种入体,也不觉如何。听他转述叶疏之语,一时却想到了我初习先天九炁剑法时,参悟不得其法,常暗自沮丧。他勉励我时,便曾有“自创一套功法,开天地大道”之句。其时我远远落在他身后,连他一片衣角也触不着。如今红尘颠倒,却是他向我追寻来了。
恍惚之中,只觉那江流中亘古不变的灰色礁石,仿佛被一样更永恒的东西从底下轻轻撞动了一下。但这也是瞬间之事,回过神来,也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也好。”
——但我很快就知道来不及了。
十一月二十四夜,苍炎魔教六堂主潜入青霄门,从归梦峰雪崖取道不空山,目标所指,竟是我所在之处。此时天台审判未竟,各大宗门首领又为如何处置我一事齐聚一堂,几名小小魔人闯进来,如飞蛾扑火一般,四人当场身亡,一人重伤不治。最后一人身裹血绷带,大约是阴无极曾经的部下,习得过一些傀儡尸术,头颅离体,一时竟不得死,反就灵便之势,直冲到云何洞天门口,嘶声大叫“尊主”。其状虽不雅,实则魔息早衰,莫说此时不空山上能人济济,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低阶弟子,也能一剑送了他的鬼命。然而一霎之间,只见那头颅上的一双耳朵突然高高竖起,如向云何洞天之中倾听,继而缓缓转过头来,整张“脸”上全是激妄之极的神色,向门口众人环顾一圈,尖声狂笑道:“原来尊主……已经回来了。这个宿主……无情历劫,道行极高,长得也是天姿国色,他老人家好生欢喜,满意得不得了啊!”一个头颅在地下滴溜溜打了几个转,话音斗然一变,已充满阴邪黏腻之意:“……我化作棋盘老道之时,胡子翘翘,老树枯皮,除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徒儿,也没谁来体惜。如今落在江随云身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你们几个小不要脸的,当年对我喊打喊杀,现在一个是我亲亲好老公,一个是我亲嘴摸屁股的老姘头,还有一个嘴里叫着哥哥弟弟,背地里早就不知干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了。啧啧啧,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要杀我,你们舍得么?……哦,对了,还有一个萧大掌门,这会儿也成了我的老丈人了,干脆也扒灰上炕,大家滚作一床,胡天胡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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