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青霄门时,对叶疏给我的地契银票分文未取,如今囊中空空,无钱使用。恰逢江雨晴派人来禀报,说晚上就到江家了,要给我准备住处。我向同车之人打听,得知那园子还在,一直无人打理,仍旧荒在那里。于是讨要了一间距那园子最近的客舍,又去拜见了管事的,说我最会侍弄园子,牡丹、茶花、蔷薇、茉莉,无一不精,无一不会。到时将新鲜花朵送入内宅,少爷小姐看了喜欢,我也不要工钱,只索些朱砂、麻石,并几棵松柏树种罢了。
那管家却早已江山迭代,体貌皆是凡人模样,只知我是小姐带来的客人,闻言大为惊诧,向我打量了好一气,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穷困潦倒的修仙者。最后虽勉强应允,但看我的目光已经颇为不同。我全不在意,第二天清早,径往那园子去了。推门只见一片焦土,花木只余几束鬼手般的枯根,满地死灰,空无一物,惟有零零星星几茎野草。我打了几铲下去,见底下半尺已无炭渣、土疙瘩,便挥起锄头,将整片花园连根带底刨了过来。此时又不觉肚饿,又不必睡眠,浑身力气充沛,比从前不知轻快了几多。翻新之后,沃肥培土,育种栽种,更是熟极而流。这日开渠引水,将地下干土都浸得咕噜冒泡,整个园子皆是土腥湿气。我趁着土泞松软,将先前沃好的草灰拌入,正忙忙碌碌,忽听背后一阵草节舒展之声,一个困意浓浓的声音从地下响起:“……阿云?”
我回头望去,见一团黄卷之物正从土里缓缓“坐起”,形貌如同枯草,只边须吃了些水,略见一抹翠绿。我乍见之下,几乎难以相信,叫道:“卷柏?你……你怎会在这里?”
卷柏打了个大大哈欠,楞楞道:“阿云阿云,你是不是糊涂啦?我一直在这好好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几条枯须挥舞了几下,又对我“看”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赞叹道:“阿云,一会儿不见,你变得更漂亮啦!”
我忍俊不禁,蹲下身来,向它诚挚道:“谢谢你。”
卷柏揉了揉眼睛,打量四周,好奇道:“咦,玫瑰花妖呢?风滚草、桑葚儿呢?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静了一刻,道:“玫瑰花妖成仙了,到天上去啦!……它们几个,也到天上去了。”
卷柏摆了摆枯须,呆呆道:“原来大家都到天上去了。怪不得我刚才做梦,梦见他们在对我招手跳舞,好不快活。只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出汗,好热,好热!啊,是了,我还梦见了好久以前的事情,也在这个园子里,是一个不知有多么漂亮的小姑娘。阿云阿云,你现在已经很漂亮了,可是跟人家一比,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只能排到第二去。”
我向来知道它脑筋不太好使,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当日常惹得别人发笑。今日重闻这般夹杂不清的言语,竟如听仙乐,轻轻道:“嗯,那自然是很漂亮的。”
卷柏忽然打了个寒噤,将大小卷须都抱住自己,害怕道:“……别看人家生得漂亮,脾气可是了不得。她来我们园子里玩儿,不小心被玫瑰扎了一下手指,一怒之下,把玫瑰根下的土也掀了,刺也烧了,还把花瓣儿全吹烂了。要不是有个温温柔柔的大姐把她哄走了,我也不能还魂了,就在她手底下死了。阿云阿云,我可不想再做这种梦了。还是跟桑葚儿他们一起,在你草帽底下打秋千,最高兴,最快活……”
它说话之间,卷须蜷成一团,又已睡着了。
我与旧日老友重见,心中有万般滋味,一时怔怔立在原地,复捡了些枯枝草絮,给它盖在身上。
只听啪地一声响,却是江雨晴从园外跳了进来,叫道:“随云哥哥,我又来找你玩啦!”
我见她满脸欢快,笑语如珠,也不禁消去几分忧愁。只见她一路走,一路啧啧赞叹,拍手道:“听说你在这里种花儿,我还不信。你来我们家做客,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不过我哥说,有些人生来就闲不住,你若喜欢,在这儿打发些时日,倒也不赖。……我越看这园子越眼熟,倒似从前来过一般。”说着,便在一株斜插枝条旁蹲下,拿手轻轻点着那新发的嫩芽,问道:“这是什么呀?”
我道:“这是茉莉。”
江雨晴怪道:“茉莉花膏我也用过不少,倒没见过这般的。”又指着几丛小叶道:“这个肯定是菊花了。”
我顺着望去,不由一笑,道:“这个是蔷薇。”
江雨晴“哎呀”一声,嗔道:“不猜了!我从前跟他们掣花签时就次次猜错,被那几个家伙笑也笑死了。”说着,便在我身边紫藤架下坐了,随口道:“随云哥哥,芝兰台后也有一大片花圃,也是你种的么?”
我摇头道:“我在芝兰台时……忙得很,没有这个空闲。”
江雨晴支着脸颊,侧头望着我,忽而一笑,向不远处等候的江风吟一努嘴:“是么?那你跟我说说,你跟我哥那时是怎样的?”
我也不由向他望了一眼,垂头道:“也没什么。那时他是大少爷,我是……他的仆人。他潜心修炼,我在旁替他做些杂活。没别的了。”
江雨晴又望了我好一阵,眼睛里全是鬼灵精怪之色:“我才不信呢!我哥说要你跟他一起去流云峰,你为什么不去?你对别人都和颜悦色,轻声细语,不知多么温柔。只有对我哥,总是避得远远的。我看我哥对你很有些古怪,你老实告诉我,他那时……是不是喜欢你呀?”
第八十二章 我从没看见过你的心?
江风吟原本一脸不耐,负手对着脚下一丛玫瑰枝条。闻言头颈一僵,迟了一瞬,才斥道:“满嘴胡说八道什么?”
江雨晴吐了吐舌头,却无半点惧色。我见她情态甚是娇憨,只得思索了一下,道:“我那时长得很丑,令兄……想来是瞧不上的。只是芝兰台不许带仆役进去,我虽不中他的意,也只得凑合用了。”
江雨晴格格几声娇笑,推我道:“哄我呢!你不知道我哥那个人,眼睛高到天上去了。别说贴身伺候的人了,连外头角门子里守夜的小厮,八百年打不着照面的,也非要眉清目秀的不可。你说他在芝兰台跟你凑合,怎么去流云峰还要带着你呢?你总说自己从前长得丑,我看也丑不到哪里去,顶多就是没这么惹眼罢了。是了,你那时为什么不跟他去啊?我问过好几次了,也没一个人告诉我。”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刚开口说了一声:“我……”只见江风吟脸色一沉,打断道:“江雨晴,回去吃药了。”
江雨晴平日最爱撒娇耍赖,但于此一事上自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委屈道:“随云哥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临走又附耳道:“我们两个偷偷说,不让他知道。”说着,便拿出小指来,与我手对手拉了勾,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自那日之后,江雨晴果然三不五时来园子里找我,与我一同莳花弄草,逗趣解闷。这位大小姐天真明快,口无遮拦,听她说话,颇有解颐之效。江风吟次次都跟着,只是一开始总站得远远的,从不来与我言语。眼看天气渐暖,日头也一天天毒辣起来。我从后山拖了一大把枯黄的毛竹,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葡萄架,只是无葡萄可栽,只在旁撒了些牵牛花种,任它去胡乱攀爬。又敲敲打打,刮刮锉锉,做了一条竹椅,几个竹凳,磨得一根毛刺也无,置放在葡萄架下。江雨晴一见便十分喜欢,立刻全身往竹椅上一倒,摇得吱呀作响,连叫:“好凉快!”又颐指气使,命人送了瓜果、茶笼等物过来,供她大小姐享用。见江风吟站在花篱后,正当着一头太阳,便招手叫道:“哥,你也过来坐下,给我们弄些风来!”
江风吟回头看了看满架阴凉,又极快地掠过我一眼,仍是沉着一张脸,缓步过来,将家仆摆好的竹凳拉过去,在架旁一点余荫下坐了。我与江雨晴坐在一起,替她将梨子切成小片,将茶炉煨好了,取上头铜壶中的滚水泡茶。正低头望着手底下茶雾升腾,只见江雨晴将脸颊贴在竹椅上,侧身直勾勾地望着我,说:“随云哥哥,你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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