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暗笑,想我修真界美女如云,多少温柔医修、美貌魔女,欲向他自荐枕席,皆是铩羽而归。要是白驹儿在这里,荷塘边只怕又要多出几只蛤蟆了。
又有小童轻拽我衣角,我将最后一颗糖放入他掌中,道:“没了,去玩罢。”
那手却不放开。我怕他不信,抖落纸包,将那压底的糖霜都洒下来:“你看,真的没了。”
话一出口,忽觉有些不对。
舞乐声中,我听见叶疏声音响起:“……多谢。”
他在我近旁坐了。我闻到他身上淡淡莲花气味,不知如何大了胆子,竟道出一句:“仙君客气。”
他未作反应,大概日子正好,不愿与我生气。
可惜这偏僻一角,也抵不住如火芳心。才对坐片刻,便有人捧着水盆匆匆经过,脚下却没来由地一偏,将他一身浇得透湿,连我也遭了池鱼之殃。
一道娇嫩喉音显得十分慌乱:“仙君……对不起!我这就帮仙君擦拭……”
我大惊失色,顾不得一身狼狈,一把抓住叶疏手臂:“不了不了,这个……暑热难捱,多谢姑娘送凉。”
他衣袖湿得紧贴肌肤,仓促间,分明摸到他臂上凹凸不平,竟似剑伤划痕。
我心中更惊愕,实在想不到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这样伤他。
一时不及想,便开口问了出来:“这是……?”
一阵踉跄脚步经过,又陡然顿足。只听江风吟一声讽笑,嘲道:“姓叶的,我真是万分的瞧你不起。”
他身形似有些摇晃,口齿也不甚流利,然而说起话来,却是毫不留情面:“……他才死了多久,你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小情儿天天当着人腻歪,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做的丑事。”
复向我一指,冷笑道:“就连这假冒皮相,也不及他万一。你既守不住道心,便配不上那一纸婚约。我奉劝你早日当着吕祖分断干净,也免他轮回之路无人相伴,孤苦伶仃。”
江雨晴连连跌足,急忙要将他搀扶走。我扑面闻到他身上一阵酒气,也极诧异,想人间的酒对修士不过甜水而已,千杯也不在话下,如何像是醉了。
叶疏默了一瞬,竟也开口:“我道心动摇不假,阁下一意孤行,又是为何。”
我张口结舌望他,几乎以为他也喝多了。
江风吟冷傲一笑,一字字道:“我不像你们,只会夜夜痛不欲生。我弄丢他,便亲手把他带回来。”
我目送他二人离开,只觉头疼欲裂。
却听叶疏在身边缓缓道:“是我自己割的。”
我连自己盲眼都忘记,倏然将脸对准了他。
叶疏道:“我叶家有一独门术法,名唤’燕然春风’,本是一位元祖女修所创。她道侣飞升,心中思念不已,便作此术,取忆君迢迢隔青天之意。后辈却不解相思,生生化作一门摄魂法,只用来观人记忆,窥人隐秘。”
他口吻极平静,无一丝波澜:“你当日在云何洞天所见的,便是我道侣脑中记忆。”
我只盼月色昏暗,掩饰住我脸色:“那你……他与萧……”
叶疏道:“是。他与萧越七次交欢,皆留存在我识海里。我这三百年修为无寸进,想他时便常常翻阅记忆。我天性寡淡无趣,反复搜寻,也不见他有几次真正开怀。有时无法,连他和萧越……也拿来看。”
浓雾暗影中,仍觉他目光如星子,向我望来:“他恼我看他记忆,不许我再与他相见。我本想毁了这术法,如有来日,也多少让他少恨我一点。可惜这术法根植血脉之中,无法根除。纵然割断,一年半载又生出来。无他法,只好多割几次了。”
我极力控制神情,怕自己一口气松了,便流下泪来。
叶疏向来寡言少语,说了这些,似也有些不习惯,起身道:“明日我陪你去知梦岛。”
我哑哑道:“你不怕做噩梦么。”
他并不回头,只极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不分明,转眼便被夏风吹没。
翌日乘舟入湖,正值夏日午后,鸟雀呼晴,水波缭丽。风荷万顷中,只闻舟楫破水,萍花轻荡。依稀听见江渚清歌,与女孩儿采莲嬉戏声。
江雨晴看得有趣,也学人家摘了一支大荷叶,遮住了头。她本不情愿与江风吟同去秘境,小舟摇摇荡荡,竟第一个将她催入梦乡。
叶疏静立船头,衣袂飘摇,好似冰雪照影,水殿风来。
小光斑偷偷探出头来,附耳道:“你这个师弟,看起来很不快乐。我瞧得心疼,想送他一场好梦。”
我反问道:“你敢么?”
小光斑缩了缩头颈,不敢再动了。
我道:“你若太闲,不如帮我看看那位姑娘的梦。”又压下声音,道:“如见到她心上人,便立刻来告诉我。”
小光斑领命而去,片刻即回,连声道:“太乱了,太乱了。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梦中,有这样多的闲杂物事。什么钗环首饰,艳史奇谈,竟无一件正经事。山珍野味,甜点小食,更是数不胜数。我出来得急,踩到一只油饼,还差点滑了一跤。”
我有些失望,又问:“你可见她身在何处?”
小光斑道:“看见了,是在一处苍青山头,广场上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青砖上落叶火一般红。中心高台上,二人正在比剑。其中一人占了上风,瞧来十分得意。”
我忙追问道:“那人穿什么衣服?”
小光斑却记不起了,苦思冥想许久,才道:“黑色罢?”
我并不意外,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肩上负重又沉了些。辗转良久,才沉沉入梦。
醒来已在秘境之中。知梦岛景致绝佳,我自然也无心久留。于细雨流光中前行良久,忽而周身一空,听见潮汐涨落,惊涛拍岸。
我拄剑点地,寻到一处礁岸,长吸一口气,便一步踏了进去。
叶疏在我身后蓦然开口,声音全不似平日从容,细听竟有微微颤抖:“你今日蹈海,是为谁?”
我双目紧闭,眼前却勾勒出一张惑人的桃花脸,眼眸含情上挑,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狐媚尤物。
那双眼却落下了太多泪水,含恨发狠地盯着我,咬牙道:“我一生不幸,全由这副身体而起……”
我缓缓道:“我为自己。”
海水沾湿我鞋袜,继而淹没我衣襟。我手持雪羽玫瑰剑,一步步走向最深处。
小光斑早已兴奋难耐,打了好几个滚,迫不及待要跃身下去。忽有些不舍般停了动作,绒绒地扑上我脸颊:“……道爷,第一次见你梦中心愿,实在吓我一跳。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竟希望自己长得又丑,修为又低,情人虽不少,个个都对你不好。”
它蹭了蹭我,竟有些呜咽:“道爷,我法力低微,帮不了你多少。你一生这样辛苦,能多做些美梦,也是好的。”
我涩然一笑,将剑穗摘下,向着远方海面,尽力一抛。
——这美梦气数已尽,再做又有何用。
刹那间,神识复苏,金光几乎刺伤我的眼。
江雨晴在岸上哭叫道:“哥哥——!”
我回头望去。骄阳之下,只见世上最骄傲的江家大少爷,一动不动伫立碧波之间,满头白发如雪。
我摇了摇头,艰难拔出双足,一步步回头向他走去。
海水如泥沼,拖着我身躯。我费尽全力到他身边,只见他周身浮起淡淡光华,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看来好梦正酣。
我不禁想笑。这位少爷实在高不可攀,每每要紧时见他,都在幻境之中。
我将手探入那光华中,想看看能令他缚足不前的,到底是何等美梦。
一阵水波纹泛起,我已入他梦中。
远山叠翠,七峰如星斗,却是不空山。我立足演武场,从人群背后望去,见试剑台上一金一白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
我辨认周围服色,认得是在我上山候选第三年,入门试炼的最终擂台上。这一战我并不在场,只听说精彩绝伦,双方都是百年不遇的英才少年,叶师弟更是临阵破境,以十九岁之龄凝结金丹,青霄门开宗以来,惟他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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