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就里,随萧越到了黄粱城一间客栈中,将秘境中前因后事,详详细细说与他听,只把我对叶疏种种遐思掩去不提。见他沉吟不语,忙走到窗前,指道:“大师兄,这是我们来时住的客栈,你就住在东院,是不是?我听见你来寻我,还让小谢他们找你报信。只是那时我已成了……青蛙,说不出话来了。”
萧越眼底掠过一线异色,喟叹道:“我便是怕你一时情急,随叶师弟去了。想那不知梦中何等险恶,其他道门皆死伤过半,本派人手折损最少,也有七人死于非命,十三人至今元气未复。想不到你与他业缘如是之深,以致最后有此奇遇。”
我听他话语松动,一时激动,回身握住了他手:“大师兄信我了么?”
萧越低头向我二人交握的手望了一眼,一贯沉稳的神情竟有些动摇,片刻才抬起脸来,向我歉然地摇了摇头:“世上有拘魂、夺舍之法,我道行低微,难以辨别。恐怕只能请……请阁下随我一起回山,让师尊他老人家定夺了。”
我略感失望,只得道:“……也好,是该小心为上。”
萧越从腕上解下一卷红光流动的绳索,彬彬有礼道:“为防万一,面见师尊之前,可否让我将这捆魔索系在阁下身上?请放心,饮食行动皆无碍,只是不能离我一丈之外。”
我自无异议。萧越将我一边衣袖小心卷起,道了声“得罪”,将那绳索一端在我手腕上紧紧缠缚几圈,另一端却系在他手上。
我形貌大改之后,周身感触也远比从前灵敏。此时察觉他灵压沉敛,比初结金丹时大为不同。遂关切道:“大师兄在秘境中历练得如何?可也遇着什么异事?”
萧越凝目看我,客气地摇了摇头,道:“验明真身之前,请阁下不要用江师弟的口吻与我交谈。妖魔多诡,望你见谅。”
我知他向来谨慎,只得作罢。此时正是夏日,院中水塘生出浮萍一片,时闻蛙声。我忽想起一事,忙将那绳子轻轻一挽,将他带到那水塘边,指道:“那天晚上,李杨青还……”
但见碧水清波,照见我的倒影。我一望见水中自己的面容,登时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生平所见风姿绰约之人不可胜数,叶疏自是其中翘楚,萧越、江风吟亦是丰神俊秀,道宗名门之中,也多有仙风道骨、姿容端秀者。然而水中这张脸,实已超出我所知美丽的范畴,好似神光从天而降,令人一瞬间如坠梦中。
我屏息良久,才极缓慢地抬起手来,轻轻按在自己脸上。
只听萧越向我道:“李道友却如何?”
我这才如梦初醒,如避蛇蝎般退开一大步,不敢多看那倒影一眼:“没、没什么。那时他……现在大概也不认得我了。”
萧越回头看了看水面,忽而一笑,道:“不必惊惶。阁下生得很美,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先前我看到时也几次失神,在此道声失礼。”
我何曾听过别人赞我面容,更何况他如此直言不讳,一瞬间便赤红了双颊,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底。
萧越似也有些赧然,目光生硬地转向天边云彩,忽道:“你身上衣衫可要更换?”
我见水中萍影轻荡,映出我一身白袍破烂污损,诚然是不能再穿了。但我身边并无银钱,便想添置也是无法。
萧越道:“我倒带有几件干净衣裳。仓促间不便订做,如不嫌弃,先将就几天如何?”
我哪敢嫌弃,忙道谢不迭。萧越便唤店伴送来温汤手巾,让我在房中沐浴更衣。他借我的衣裳,除内衣外,便是一件柔软光洁的黑色锦袍,并冠带等物。我比之前已高挑许多,仍未及他,穿他的衣服,自是宽大不少,遂用锦带环住。那玉冠却不会系,便原封不动抱在手里。推开门来,见他背身站在院中,身姿舒挺,如夏日苍梧。遂向他走去,将玉冠递过:“多谢大师兄。这个我没用过,怕弄坏了,先还给你。”
萧越并不看我,反手接过,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我见他反而道起歉来,忙摇手道:“不不,是我手笨。这头发也不方便得紧……”说着,便要拨给他看。
禁制解除后,我最烦恼的便是这满头乌发。长及脚踝不说,发量还极为丰沛,适才沐浴之时,乌泱泱地浮了半桶,望之简直骇人。我从前打杂干活,多是扎一小髻,何曾有这般麻烦。谁想萧越不但不看,反向旁避了一步。
我落了个没趣,尴尬地抓了下鼻子,偷看他一眼,又道:“这捆魔索当真神奇,袖子穿过,竟半点不受拘束。”说着,便勾住腕上绳索,好奇地摇动几下。
萧越手上一震,绳索上一股灼热灵息传来,将我的手弹开。我明知他防范我并无不妥,仍不由有些不悦,咕哝道:“我本来就是江随云,你对他那般好,却这样对我。”
萧越却听见了,瞥了我一眼,道:“你若是江师弟,我以后自然也待你好。”说着,竟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我抬眼望他,不觉又埋怨起来:这槐安国的夏天,实在有些太热了。
一路无话,转眼已到青霄门下。行至丹霞镇外,只见处处人声鼎沸,比我印象中热闹了许多。城镇外沿也扩张了不少,街边茶楼、商铺,皆比从前光鲜。行人衣着打扮,女子妆容发饰,也比旧时大不同了。
我随他们去投宿,途经小荷那家糕饼店时,不由多驻足了片刻。只见店前热气蒸笼,卖的仍是蒸糕、点心之属,店面却已全然不同,门口那块油腻腻的蓝布帘子也换了新的花色。我向店中忙碌的伙计张望了好几眼,并不见一个面目肖似小荷的。有意问时,那伙计却只顾傻望着我,连手被烫了也不晓得。我见萧越在前方等候,恐他不耐,只得重新低垂了头,跟他去了。
当夜投宿却不顺利,连问了几处都说客满,说是正好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城中客店早已人满为患,连镇上也跟着沾了光。最后还是有店家认出青霄门弟子,紧着收拾了两间上房出来。我听他们私下笑谈,说是再无处可去,就只好去甚么“丹霞山庄”了。又说庄中几味小食做得如何精致美味,可惜大师兄轻易不许人去,也只得独自在这里吞馋涎罢了。我听得好奇,欲开口问时,反被他们攀住话头,问我喜欢吃些什么。
我年老口味寡淡,只爱些甜烂之物,料想不中别人谈兴。于是努力回想了一番,说道:“从前城东铁匠铺前有一家憨头烧饼,分量足,价钱也公道,刚出炉时两面煸黄,滋味最好,我一口气能吃十七八个。桥头有家夫妻打卤面,黄豆汤味美又不要钱,每次去必定喝到肚胀。是了,原先烂抹布街还有一家烧腊店,老板人极好,每次到他店里做生意,他都附赠一副猪下水,两条猪头肉。冬夜在砂锅里炖烂了,配一杯米酒喝,吃得全身热烘烘的,倒头睡去,连梦也不做一个。”
那几个年轻弟子听了,面色俱都十分奇异。有一个便自告奋勇,要帮我去买。
我忙道:“这都是许久前的事了,现在只怕早都不在了。我有个……朋友,从前我常在她家店里买玫瑰豆沙饼吃,今天一看,也不在了。”
一位年纪甚小的师弟立即凑过来,道:“说到豆沙饼,我倒知道一家……”
忽听房门咔然打开,萧越的身影冷冷出现在门口。几名弟子相对吐了吐舌头,顿时作鸟兽散。
我见他神色疏离,不由一阵心慌。他原本并不信我,只当我是妖魔作祟,附了他江师弟的身。如今见我和门派弟子相谈甚欢,只怕更要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我一时讷讷,想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眼见他出门下楼,我也忙跟着下楼。走得太快,还踩中衣摆,差点绊了一跤。
萧越身形一顿,重又往前走,脚步却放缓了。
走上长街,恰逢烟火盛放,万紫千红。我要替自己真身作证,忙几步赶上了他,指那焰火道:“大师兄,有一次我差点被人烧死,是你救了我,你还记得么?你跟我说,你小时候最怕鞭炮声。我当时还告诉你,只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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