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一霎雨悬在他腰间,竟也雍容华贵起来,一时看得入神,本欲向叶疏说的话也忘在了脑后。
待他玉白身影消失,萧越便拉我坐下,问我城中境况。我将暗河、怪病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又迟疑道:“不知是否我身上染了邪祟,诛邪才鸣声示警?方才我的血也是,滴在剑上竟发出那般异状。只是我修为低微,灵枢受没受损,自己也不知道。”
萧越将我的手郑重地放在膝上,取了一条锦带细细包扎。闻言一笑,道:“有我在,你大可不必担心。”复将带子打了个结,垂目道:“放心罢。你就是变成了妖魔鬼怪,师兄也要你。”
我见他黑玉冠低垂,在昏暗室内光泽流动,想到我刚出不知梦时形貌大改,他将捆魔索束在我手上,便是为了怕人移魂夺舍他“江师弟”之故。一时心中触动,感激道:“大师兄,你待我真好。”
萧越眉峰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头也不抬道:“方才我看叶师弟对你十分关怀,你们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我诧异道:“他对我十分关怀?若不是他叶家阴差阳错,偏派他来了这座城,他连话也不愿与我多说一句。平常见了,也是相看两厌……”忽然心头掠过一丝怀疑,抬首道:“大师兄,你是故意让我……”
萧越立刻打断道:“不是!”又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似叹息道:“我若知道他在这里,便是捆也要把你捆在身边,又怎会放你独自前来?”
我听他语调十分奇异,又似温柔款款,又似蛮不讲理,自己琢磨了一阵,不信道:“你从前还笑过我呢。”
萧越无奈更甚,双手扯住我兜帽边沿,往中间握了一握,道:“好师弟,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行不行?”
我听他这样好声好气地哄我,好似哄小孩儿一般。于是也趁机道:“那算你欠我两个玫瑰饼,回去可不许赖了。”
萧越又捏了一下我脸颊,才道:“你跟我一起回庄上去,想要多少都有,只怕你嫌腻了。”这才牵了我的手,一同往城关去了。
敌军来势凶猛,城中闲适气氛一扫而空,人人都忙碌起来。萧越与叶疏各率六七名弟子,在城外布下绵延数里的法阵。我自问帮不上忙,便留下照顾陶师兄。那灵枢是体内灵息净化提纯之地,一旦受损,外力泥沙俱下,对修为损害极大。他体质本来属水阴寒,又受了阴煞侵蚀,面色青白,嘴唇发紫,成日只是叫冷。大师兄将一枚珍贵之极的离火珠挂在他胸前,也不见好转。我无计可施,只好替他换衣擦身,让他少受些苦楚。这陶师兄却是个最不愿麻烦别人之人,有时痛得汗透重衣,也不肯向我诉说。一天夜里,我见他辗转反侧,不得安稳,便问他身上是否疼痛,他只咬牙摇头。我替他换洗了衣裳,进来时,见他身旁落着一物,冰冰冷冷,暗哑无光,却是那颗离火珠。
我见这珠子平平无奇,也无甚温体之效,心中着实存疑。当下也不忙放回他身上,只双手捧了起来,翻来掉去地看。那珠子本来蒙着一层白翳,触手冰凉。被我拿了一阵,竟隐隐有些发热,珠面上也浮起一层暖光。我不敢造次,忙小心翼翼放在陶师兄胸口上,怕它滚落,又将手指轻轻托着。陶师兄一张铁灰色的嘴唇原本抿得死紧,眉心蹙出几道深深的纹路。过得片刻,脸色竟好看了些,身上也不再打颤。再过一阵,呼吸平稳,眉心展开,似是睡着了。
我一时未及深想,只道这珠子果真娇贵,还须恭恭敬敬放在手中,才肯施舍法力。这西北之地夜深露重,握得一阵,身上暖烘烘的,倦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也在床边睡了过去。
昏梦之中,只觉室内越来越热,连呼吸都似烧灼起来。我自恢复灵体,极少流汗,此刻却汗出如浆,连鬓发也汗湿了。那热气袭上身来,极不好过,体内灵息遂也沸动起来,与之相抗。一时犹自未醒,只听身后有人焦急呼唤道:“……江师弟,醒醒!这是怎么了?……陶师兄,你……你好了?”
我脑中一个激灵,这才猛然醒来。睁开眼来,只见满室红光滟滟,热浪灼人,床帐被褥等物,皆已燎焦卷边。门边一只放水盆的木架,竟已冒出青烟。陶师兄披衣立在床前,除双眼还有些憔悴外,脸色已恢复如常。那离火珠仍托在我手中,已烫得如同火炭一般了。
我忙扔下珠子,待要起身,忽然被甚么突出之物绊了一下。定睛看时,几乎倒吸了一口长气。
一根二尺多长的竹枝,正从我腰间的一霎雨上冒生出来。竹叶新芽,犹带青青之色。
第三十章 只看着我一人便够了
众同门闻讯赶来,皆惊诧不已。陶师兄自诉事由,说他昨夜灵息衰微,体内之气寒滞如冰,几乎已不能流动。眼前一度浮现幻象,梦见幼年时与他最亲厚的嬷嬷坐在床边,要领他出门去。其时神智已不清醒,只觉嬷嬷拉着他手,一迭声地说他身上冷,衣服也不要他穿了,只匆忙替他穿上两只鞋,就要往外拉扯。便在这时,他心口忽而涌上一阵暖流,瞬间寒意大减,手脚也不再僵冻。嬷嬷本来还有一只鞋拿在手里,此时也忽然化为一团火焰。他这才从幻象中摆脱出来,只觉胸口那颗离火珠不断送来热力,将盘踞他灵台脉络中的阴煞之气燃烧殆尽,又助他周天运转,将灵枢修复如初。他睁开眼来,见我双手将珠子牢牢托着,自己却累倒了,心中好生感激,便要将我扶到床上安睡。谁知我全身大汗淋漓,搬也搬不动,叫也叫不醒,那珠子却越来越红,越来越热。他待要取出时,手刚一碰到珠面,珠子斗然大亮,殷红如血,热力亦突然暴涨,将他的手烫出一串燎泡。他身体虚弱,无力传音,往门外扔了好几只脸盆、茶碗,才引来守卫。如今又见我身上佩剑死木复苏,二者之间应有关连,只不知到底是甚么缘故。
我一怔之下,想到之前我久握剑柄之时,一霎雨也曾复生。那群患病兵士起初身上寒凉,连被底也潮冷无比,昏昏恹恹,药石罔效。如今想来,皆是染了阴煞之故。我只喂了几天饭,便个个活蹦乱跳,再无半分异状。莫非我这两只手中,真有甚么秘奥不成?
萧越握着我手,细看了许久,长眉蹙起,道:“你先天灵质属性不明,连师尊也无从分辨。想来这种种异怪,皆出于此。”话语一顿,忽向叶疏道:“……叶师弟家学渊源,可知其中缘故?”
叶疏浓黑的长睫一动,与他目光相接。他二人只短短一个对视,我竟觉透不过气来。
只听叶疏淡漠道:“不知道。”
萧越沉吟片刻,道:“大战在即,江师弟灵术有疗愈之效,于我等助益极大。”复向我一笑,道:“只是做大夫不易,以后要偏劳你了。”
我何曾想过自己还有这般用处,忙将头点得啄米一般,颤声道:“是,随云必竭尽所能。”
三日后,比象国八千士兵在统帅那摩儿率领下,向黑水城逼近。刘参将领兵出击,拒敌于三十里外,青霄门下弟子亦随萧越出城抗敌。我遥听金鼓三响,旋即伤员便源源不断送入城中。我观其伤口,见浮着一层淡淡的黑气,皮肉沾之即腐,血色如铜锈一般。伤口深浅不一,多是刀刃所致。只消挨上一二刀,纵然再硬气的兵士,也呻吟呼痛不绝。我忙挽袖施法,替他们拔除阴煞之气。初时还有些手忙脚乱,不得其法。后来也摸到些关窍,一见黑血转红,便知已然无虞。不到两三个时辰,几名地系灵根的师兄也退下阵来。原来他们所施术法须不断压缩地壤深处,使得黄沙内陷,截断敌军来路。临阵虽有奇效,但灵力损耗巨大,须臾间难以恢复。我见他们背靠营帐,大有疲态,还道也不慎被阴煞所侵,忙来到最近一人身边,问道:“贝师兄,你受伤了?身上冷么?”一面自然而然运转灵息,向他体内注入灵力。
贝师兄原本双目紧闭,神采全无。隔了片刻,双眼讶然睁开,身体也坐直了。我见他一霎不霎地盯着我与他交握的手,关切道:“师兄,你还好么?”
贝师兄将手抽回,难以置信道:“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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