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透湿地回到房中,只觉头痛欲裂。想到大火中死去的花精草怪朋友,想到他替玫瑰花遮阳挡雨的傻相,只觉阴差阳错,仿佛老天故意捉弄,竟不知与谁诉说。一时又想到萧越,想到叶疏,只觉人间漫漫其苦,不如当日一并烧死在玫瑰花园中,只怕还多些快活。想到恍惚处,不知不觉伏在床边睡着了。醒来时,面上尽是泪痕。
再去园中时,却见花径上落了许多新土。再举目一望,只见一树青青,原先的草棚旁边,竟已多了一株几乎一模一样的桑树。
我只觉呼吸一窒,一步步朝那树下走去。那桑树脚下都是翻新的泥土,显然是近日移植而成。地下郁郁葱葱,种了半畦刺球般的野草。连卷柏当日爱沉睡的水缸,也原样立在一边。
我情知一切无法更改,仍难以自抑,走到那桑树下,望着稀疏叶中淡绿色的果实出神。
江风吟离我远远的,似乎生怕惹恼了我,一步也不敢向我靠近,只低声道:“……书上说,花草受天地灵秀,易成造化。你……你是天灵之体,有你日夜相伴,它们……会回来的。”
他一见我有离开之意,又急忙赶上一步,道:“……它们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样子了,可是……再认识你一次,它们也会很高兴的。”
我脚步一顿,本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只到花篱旁捡了簸箕,重新回到那片玫瑰前,将竹扦和麻绳取了下来。活干了半天,原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抬头一看,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从此江风吟便天天来园子里站桩,我也不去管他,任他来来去去,只当没这个人。江风吟来了几天,见我眼角也不向他瞥一眼,以他大少爷的一身傲气,竟然也忍受得住。后来更是找到了一道法门:我锄土时,他便替我打水。我在树上剪枝,他便在树下扶着梯脚。连我捣弄臭得要命的土肥时,他居然也拿铲子来铲,虽然一开始掩袖不迭,但见我目不斜视,也放下了他金灿灿的衣袖,笨手笨脚干起活来。我在葡萄架下歇息时,他自然也不敢过来,只在外面日头下一声不吭地呆着。转眼已是六月伏天,我已向管事的送过七八次鲜花,这天送去时却说有几朵蔫了,不要了。我原封不动抱了回来,见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遂也将一大束蔷薇月季都摆在阴凉之地,拿了江雨晴上次没来得及叫人收走的茶具,给自己煮了一壶凉茶喝。见江风吟背对我蹲坐在葡萄架前,正望着远处玫瑰花丛发呆。他上次在释迦寺同受愿力加持,如今也已是元婴境,自然早已寒暑不侵。但不知为何,看他一个人坐在在白晃晃的太阳下暴晒,总有些于心不忍。一时恍神,已替他多倒了一杯茶。但如何给他,却煞是伤脑筋。我生平不爱给人摆脸色,但对他又实在不愿温言细语,踌躇半天,这才一把端起那茶盏,往他身后重重一站。
江风吟听见响动,耳朵先动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见了我手中的茶,整个人先是一怔,这才从下往上仰脸向我望来。
我本来要说几句刺人的话,见他满脸狂喜,竟觉胸口一滞,只粗声道:“泡坏了的,你爱要不要吧!”
第八十四章 来啊亲我啊,抱我啊
江风吟一跃而起,连声道:“要,要!怎么不要?”说着,便忙不迭地伸手来接。那凉茶刚刚煮沸,杯身犹自滚烫。一入手,只烫得他一哆嗦,差点连茶盏一并摔在地上。他大惊之下,动作都没了章法,只手足并用地去挽救。只听一阵乱响,茶托、茶杯、茶盖一起动荡起来,茶水也洒出一多半。
江风吟端着那糊里糊涂的一杯茶,跟捧着什么珍奇异宝一般,兀自激动了半天,才对我道:“……多、多谢。”
我瞥了一眼他烫得通红的手指,也未加理会,重新回到茶炉旁,给自己添水。
只见江风吟揭开杯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只剩一个底的凉茶,又惜重地饮了一口,顿时苦得龇牙咧嘴,舌头都吐了出来。换在从前,只怕大少爷早就雷霆大怒,连杯带盏砸在我面前。如今得了这么一口苦水,明明无法下咽,却舍不得丢开,低头一口口都饮尽了。送还茶盏时,见我垂目煮水,便只轻手轻脚将东西放了,低低道:“以后若还有泡坏了的,也都给我罢。”
我头也不抬道:“只有这么苦的。”
江风吟大概没想到我还肯跟他说话,连呼吸都急促了好几下,才颤声道:“……再苦我也要的。”
我低头不看他,由他去了。第二天本来不想睬他,不想他再来时,竟也学聪明了,长腿一屈,直接蹲在我茶炉前,替我扇着炉火。如此倒也不便视而不见,只得又给了他一杯。一来二去,连竹凳也让他坐了去了。其时牵牛花已爬满葡萄架,连头顶也遮得浓阴一片。我在惟一一座宽大竹椅上闲坐乘凉,他那么大一个人勉强缩在一条小凳上,倒似我故意晾着他一般。我生平最不愿对人拿腔拿调,沉默半晌,才生硬道:“江师妹什么时候回来?”
江风吟全身都摇晃了一下,仿佛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一开口还咬了舌头:“啊,她……她月初就该回了,又搬出许多借口,磨磨蹭蹭,故意拖延。只怕她们师姐妹半年没见,混在一处乐癫了,连家也不要了。”
我听他语气中颇有亲密怨责之意,倒不由有些羡慕,自己喝了口苦茶,道:“你不盯着她,她肯吃药么?”
江风吟整个金色身影都对准了我,连那一片阴凉地也变得明晃晃的,连声道:“肯的,肯的,我……我就是怕她不听话,特意拜托了师父。有他老人家坐镇,江雨晴保准服服帖帖,再也不敢调皮作怪。”
我已有许久不敢回忆青霄门,此时经他一提,顿时想起白无霜、谢明台一应师辈来,心中长长叹了口气:“青霄真人虽一心算计我,他们对我却是极好的。”忽而想起蒋陵光曾数次装疯卖傻,指出我与叶疏并非良缘,如今想来,只怕正是在不着痕迹地提醒我。可惜我一叶障目,辜负了他这番良苦用心。
正自怅然,忽听一声杯盏轻响,江风吟如鼓足了勇气般,抬头定定望着我,道:“幸亏我没跟去,上次才能保护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他……别想靠近你半步。”
我分别后与叶疏重见,伤筋动骨,大伤元气,更不愿与他谈起。但他这几句话口气实在太大,叫人忍不住要打压一下他的气焰,遂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他大乘境了。”
果不其然,江风吟立刻被激得往上一跳,声音都变了形:“什么?怎……怎会这样快?”再看他神色,分明是想说“绝无可能”,但又想起叶疏素有绝世天才之名,只怕真的接连破境也未可知。一时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彩之极。最后一咬牙,攥紧拳头道:“大乘又怎么样,我……我迟早也是大乘,修为功力,还要远远在他之上!他伤你的心,纵然再厉害,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
我听他字里行间都是不服气,有些好笑,又止不住一阵心酸。当下掩饰般提了花铲,起身道:“不用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了。”见他急忙又要跟来,止了止步,回头道:“……你要帮我种花,这身衣服不合适,换一身再来罢。”
下次再见时,江风吟果然已换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衣,不知是借了哪个仆役的,裤腿还短着一大截,袖子也吊在臂弯里。随我在花田中培土时,露出的部分饱受蜂虫侵扰,裤腿也被花刺挂烂了许多。我冷眼旁观,并不作声。这天倒并不十分炎热,我培完东边两畦,只觉新土气味怡人,于是扔了花锄,整个人往后一仰,躺在了草坡上。只见太阳远在重重云朵之后,又无一丝风,云与太阳都一动不动,一切都过得极慢。我空看了许久,将草帽盖在脸上,闭目养神去了。
江风吟本来受我吩咐,在渠中清淤铲泥。我远远听见他手中铁铲与沟渠中的石块发出撞响,与园子里花气发散的声音及蜂子嗡鸣交织在一起,甚是安详静谧。过了一阵,意识渐渐下沉,这些声音都听不到了。忽觉草帽上影子一晃,却是江风吟轻轻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