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誉看着他,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楚誉道:“继续说。”
白首辅道:“陛下不可轻视沈鸿,不可轻视寒门。”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要将陛下说服:“陛下可知道什么是寒门士子?若非有凌云之志,若非有一颗想要凌驾在众人之上的心,他们生来便活在仰望别人的低洼里,这世上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宫楼阙,他们不会软弱,他们不会满足,因为一旦停下来,路途也会戛然而止,陛下,沈鸿便是这样的人,他仰望上京时大约就没有畏惧过,如今在上京如鱼得水,他还会怕什么?”
皇帝看着他:“那首辅呢,首辅也是这样的人吗。”
白若先浑身一震,看着皇帝,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是在挖苦臣吗。”
皇帝睨着他:“我若不用这些有才华有傲骨,从低洼里爬出来,只要施一点恩便会深谢明主的书生,难道要去用那些被钱权酒色泡软了骨头,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的人,然后让他们碌碌无为沆瀣一气互相勾结,大宁国将不国,必然破败。”
白若先看着皇帝,知道他意已绝:“臣自请辞官,只请陛下答应臣一件事。”
“什么。”皇帝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白若先毕竟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从他还是个少年时,他负责教他诗书,白若先也算帝师,他们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情分如果不是如今他不再和他站在同一阵营,楚誉依然是十分信赖他的。
“陛下既然要用沈鸿,还请事成封赏后,便将他诛杀。”白若先想要慢慢驯服沈鸿,沈鸿太过聪慧,且过于傲骨,他的认主始终都是浮于表面的动作,而没有发自内心的臣服。
他若还在朝堂,便还能制衡沈鸿,但若他离开,恐怕再也没人能制衡沈鸿,他既然要离开,自然要绝掉这个后患。
皇帝听见他这样说,神色微讶了一瞬:“你便如此忌惮沈鸿。”
“陛下,一个人如果有了逐鹿天下的能力,无论他有没有这个想法,都是他的罪过。”
怀璧其罪。
而他们活到今日,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如此才可江山永固。
皇帝思虑了片刻,最终点下了头。
反正来日方长,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楚,沈鸿总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活。
何况,历朝历代,本就是功臣血铸出来的,哪有皇帝不杀功臣。
白首辅见皇帝点了头,便知道皇帝始终还是清醒的,自己并未年老,丁忧后筹谋一番,只要皇帝用得上他,他自然有得是契机归来。
大宁求一个稳固并不容易,他要亲自守着这片江山,守着自己打拼来的一切,让这一切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
白首辅松了一口气,拜别后站起身向外走去,脑海中响起好友对他说的话。
沈鸿气象非凡,未来手可遮天,必然能成把持朝政的一代权臣,此后天下将无人能出其右,有御龙命格。
他的好友多年精于看相,却不敢轻易对外人表明自己这份能力,因他年轻时说破别人命运,导致一些事情出现了变化,他也在那一年摔断了双腿,成了一个瘫子。
世上高人很多,但一心修行的人都不想沾染别人的因果,尤其是当今世上非同寻常的人物,他们身上的因果牵扯比寻常人不知大多少。
但偏偏那日把酒言欢,两人喝得微醺,这些话都叫他听见了。
以后会发生什么白若先不确定,但沈鸿性子过于高傲这一点白若先早就知道,知道了这个预言,白若先自然对沈鸿更加提防。
把持朝政的权臣,没有一个是不霍乱朝政的,何况御龙。
此话荒谬,朋友也已经离去,白若先不想让已经疾厄缠身的朋友再卷入事端,这件事由他来结束便够了。
白若先做足了丁忧的准备,之前他将家中的侄子送来上京,如今打算再托个人情,好好扶上一把,以后在上京多个自己人要方便许多。
他将人情托出去,正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仆从进来给他递信,白若先打开一看,微微变了脸色,原本说得好好的,相谈甚欢,如今一封信写来,却又婉拒了他的要求。
如今他人还没离开上京,便要人走茶凉吗?
白若先将信扔在桌上,冷声道:“去查查,怎么回事,是谁在中间动了手脚,这么大的面子。”
没有半日仆从便回来告诉白若先,刮开的答案是沈鸿。
不算意外,但也有些让人惊讶的答案,一个是沈鸿不算小气之人,另一个是沈鸿即使在厉害,也不可能这样吃得开,将白若先就这样碾压在了脚底下。
白若先稍微想想脸色便有些变了,沈鸿向来代表的是皇上,皇上既然没有管束他的行为,便是默认了他的一切动作。
皇帝答应了他杀沈鸿。
同时也是真的想要放弃他了。
只因为这一次他没有站在他的阵营中,而是想保全世家的根基。
陛下谁都不留恋,他的目光只往前看。
这个认知让白若先沉默了许久,但许多事不能简单的就下定论,还是得再观望一番。
白若先打算先回老家丁忧,后续的局势他隔岸观火,总能看出一些问题。
如此,白若先离开上京,首辅之位暂时空悬,对于皇帝来说,扶一个寒门的首辅太难,如今朝堂中有几个是堪用的,何况一旦如此便等于激怒世家,让事态变得严重,但再扶一个世家的首辅更不可能,首辅之位便只能先空着。
皇帝用的理由是,空悬首辅之位,等白若先丁忧归来。
如此,白若先赚够了面子,顺利离开。
白若先回到祖籍,没过多久上京便来信,说他的侄子被革职了,他扶持起来的下属也有许多来信抱怨,暗示自己在上京受到了刁难。
白若先看着能为自己说得上话的人一个个要么失去话语权,要么开始对他沉默,便感受到一阵无力。
只能叹一口气,想着丁忧之后便好了。
之后再来信,白若先看见信,便失去了所有的话语。
凌家受审,数罪并罚,一个大家族活生生的被削掉了一半,这一半不止是权利,钱财,还有人命。
推出去挡灾的虽然都是家中没什么功劳和能力的人,但这些人依然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十年如一日交好的人。
白若先这才看透这一步棋,很简单的一步棋。
白若先看着信纸上的字,忽然大笑了起来。
这便是帝王心,这便是权臣命。
都是无情人,都是滚滚向前,绞碎血肉,不顾天下,不顾时局安稳,硬要将一切打碎再重铸的人。
仆从哭着跪在他脚下:“大人,玉楚姑娘也没了。”
“什么?玉楚怎么了?”白若先心口一紧,玉楚是他最疼爱的后辈,见着她小时候可爱便是放在自己身边养的,是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养大的。
“凌家险些被抄家,她同那些人争执起来,说什么也要护住凌家,想要拖延一些时间,便被抓去了牢子里,大小姐不服,挨了几鞭子,恐怕是心中气不过,只道凌家气运已尽,便说众人拜高踩低,她绝不受此折辱,咬舌自尽了。”
白若先浑身一震,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往的忠心耿耿,殚精竭虑,是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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